曹吉祥派来的两名“监理”太监，次日便趾高气扬地入驻了龙江船厂。一个姓王，面皮白净，眼神飘忽；一个姓李，身材干瘦，嘴角常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他们带着几个随从，打着巡查账目、监督工程的旗号，在船厂里四处转悠，目光所及，尽是挑剔与审视。
王太监捏着兰花指，指着那巨大的铁肋龙骨，尖着嗓子道：“哎哟，这得费多少生铁啊？如今北边打仗，铁料紧缺，林大人倒是阔气。”李太监则拿着本空白的册子，装模作样地记录着，时不时拦住忙碌的工匠学员盘问，问题刁钻古怪，意图搅乱人心。
沈云漪得了林昭嘱咐，对这两人采取“外松内紧”的策略。表面客气，安排人带着他们参观一些不涉核心的外围工区，解释些粗浅的造船常识。但真正的要害——如蒸汽机工棚、核心图纸存放处、以及沈云漪亲自负责的新型火炮用钢试制区，则被周铁鹰的人严密把守，寻由拒绝他们靠近。
“两位公公，此处正在调试机括，油污遍地，恐污了贵人的衣裳。”
“这里是存放杂料的库房，腌臜不堪，不敢有劳公公。”
几次碰壁后，王、李二人脸上挂不住了。王太监阴恻恻地对陪同的船厂小吏道：“怎么？这船厂里还有咱家不能看的地方？莫非有什么见不得光的勾当？”小吏赔着笑，冷汗直流，只推说技术重地，规矩如此。
与此同时，曹吉祥催逼“助饷”的行动也全面展开。他以“武靖皇帝”的名义，向江宁及周边府县的富商士绅下达了摊派数额，要求限期缴纳，数目之大，令人咋舌。魏国公府和守备衙门承受着巨大压力，不得不召集各方商议。
议事厅内，气氛压抑。几位家资丰厚的盐商、布商面如土色，唉声叹气。胡老板等人虽然暗中支持林昭，但明面上也不敢公然违抗“钦差”旨意。
“曹公公催得急，这银子……怕是躲不过去了。”一位老迈的勋臣叹道。
“若是如数缴纳，我等家业只怕要去掉大半！如今海路不通，生意本就艰难，这简直是雪上加霜！”一名盐商激动道。
魏国公徐宏基看向一直沉默的林昭：“林大人，你看此事……当如何处置？”
林昭知道，此刻自己必须站出来。他清了清嗓子，声音沉稳：“诸位，北边索要的，不是助饷，是抽筋剥皮，是要榨干江南的元气，去填他们勾结外寇、篡位自肥的无底洞！今日我们若低头，明日他们便会变本加厉。这银子，不能给，至少，不能全给。”
“可不给，便是抗旨啊！”有人忧心忡忡。
“并非不给，而是要用在刀刃上。”林昭话锋一转，“如今江宁乃至整个江南最大的威胁是什么？是江口外的红毛夷！保不住江海，保不住漕运，就算有万贯家财，最终也是为他人作嫁衣裳。林某以为，与其将银钱白白送去北方，不如将其用作‘专项御寇经费’，就地用于打造战船，整饬江防！船成之日，击退夷寇，恢复海疆，这才是真正的保家卫国，亦是保全诸位身家性命的根本之道！”
他再次将矛盾引向外患，将出资造船塑造成一种更明智、更必要的“投资”。
“林大人言之有理！”胡老板立刻出声附和，“将银子投在船上，总好过扔进水里！若是船造好了，打跑了红毛鬼，商路通了，还怕赚不回这点银子？”
一部分与胡老板有类似想法的商人也纷纷点头。但仍有不少人犹豫不决，惧怕北方的报复。
最终，商议的结果是折中的：象征性地向曹吉祥缴纳一部分“助饷”，以搪塞过去，同时，由胡老板等人牵头，秘密筹集更大数额的款项，以“捐输”的名义，直接注入龙江船厂的账户，专款专用。魏国公等人默许了这种操作，毕竟，增强江宁本身的防御力量，也符合他们的利益。
消息传到曹吉祥耳中，他勃然大怒。象征性的那点银子，连塞牙缝都不够。他意识到，林昭在江南的根基，远比他想象的牢固，软的不行，只能来硬的了。
船厂核心区，一座新搭建的、更为坚固的工棚内，炉火正旺。沈云漪面临着自南下以来最大的技术瓶颈——适用于新型火炮的炮管钢材。
西山时期的平炉法在这里难以复制，缺乏合适的耐火材料和大型设备。她不得不退而求其次，采用一种改良的“灌钢法”与“苏钢法”结合的策略，并尝试小规模的坩埚炼钢。过程极其繁琐，对火候、配料、搅拌、锻打的时机要求近乎苛刻。
一连数日，出来的钢锭不是杂质过多，就是韧性不足，或者存在难以察觉的内部裂纹。失败的钢锭堆在角落，像一座小山，压抑着所有人的心。参与其中的老铁匠们也开始摇头，觉得这位女先生的要求太过虚无缥缈。
沈云漪却异常沉默，她几乎不眠不休，守在炉前，记录着每一次失败的详细数据——投料比例、炉温变化、火焰颜色、锻打次数……她的脸颊迅速消瘦下去，眼窝深陷，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亮得惊人，仿佛要将这炉火、这钢铁看穿。
“沈先生，歇歇吧。”陈芸端来一碗热汤，担忧地劝道。
沈云漪摇了摇头，用沙哑的声音说：“还差一点……我感觉到了，就差一点。”她指着记录本上的一组数据，“你看，这三次失败，硫磷含量已经降下来了，但碳的分布还是不均。下次，我们试试在坩埚内壁涂上那几种新调的耐火泥，再改变一下鼓风的角度……”
她的执拗感染了周围的人。学员们重新打起精神，老铁匠们也收起轻视，按照她的要求，一丝不苟地准备着下一次尝试。
夜色再次降临，工棚内灯火通明。新一炉钢水在坩埚中翻滚，沈云漪亲自掌控着鼓风的节奏，紧盯着火焰的细微变化。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当钢水被倒入特制的、预热过的厚壁模具中，缓缓冷却后，沈云漪亲自上前，用特制的工具敲下一小块样品。她没有立刻进行复杂的测试，而是将其投入水中淬火，然后拿起一把锉刀，用力锉磨。
“嗤——”不同于之前失败品沉闷的摩擦声，这一次，发出了清脆悦耳的声响，锉刀下，金属呈现出致密均匀的银灰色光泽。
沈云漪的手微微颤抖起来。她将样品拿到灯光下仔细察看，又取来硬度计和简易的韧性测试装置。初步的结果显示，硬度远超以往，韧性也达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水平！
“成了……”她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随即，一股巨大的疲惫和难以言喻的激动涌了上来，让她几乎站立不稳。陈芸连忙扶住她。
工棚内爆发出压抑已久的欢呼声！几个老铁匠看着那块小小的钢锭，如同看着神迹，他们无法完全理解其中的原理，但知道，这东西，非同小可！
这不仅仅是钢材的突破，更是信心的重塑。它证明了，即使条件艰苦，即使备受掣肘，依靠严谨的方法和不懈的坚持，他们依然能够触摸到技术的巅峰。
就在船厂内部为技术突破而欢欣鼓舞时，外部的压力也达到了顶点。
曹吉祥终于失去了耐心。他绕过魏国公，直接以“钦差”身份，调集了一队隶属于南京守备、但已被他暗中收买的兵士，在一个清晨，突然包围了龙江船厂！
“奉旨清查！船厂耗费国帑，进度迟缓，且有私藏违禁、图谋不轨之嫌！所有人等，不得妄动，接受盘查！”王太监站在厂门外，尖声宣布，脸上带着得意与狠厉。
冰冷的兵刃在晨光中闪烁，肃杀之气瞬间笼罩了整个船厂。真正的图穷匕见，就在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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