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昭盘坐在客栈木床上，腰间冥簿泛着幽蓝微光，与窗外月光在被褥上交织成一片冷冽的网。
白无常的声音从床底飘起时，他睫毛轻颤——那声阴时修炼室的门开了，像根细针轻轻挑破了紧绷的夜幕。
识海深处传来檀木开裂的轻响。
他闭着眼，意识却如游鱼般钻进那道缝隙。
阴司镇魂殿的飞檐在识海里渐次清晰，朱红门扉上的铜钉泛着幽光，连檐角铜铃上的锈迹都与前世记忆分毫不差。
檀香裹着潮湿的泥土气涌进鼻腔，他喉结动了动——这是地府判官殿特有的味道，混着孟婆汤的苦与忘川水的腥。
顾兄，别来无恙？
声音从殿内阴影处传来，像片被风卷起的枯叶，擦着他耳尖划过。
顾昭的指尖在膝盖上蜷起又松开，面上却仍如深潭无波。
他抬眼望去，廊下黑影正缓缓凝实：灰袍老者，眉骨处有道月牙形疤痕，左手小指缺了半截——这分明是前世与他同值夜班的判官，专司人间战乱因果的墨无尘。
你是谁？他的声音像浸在冰里，指尖悄悄扣住腰间冥簿。
老者抚须轻笑，灰袍下摆无风自动：我是墨无尘，三十三重天轮回台前，你替我挡过那碗本该由我喝下的孟婆汤。他向前半步，阴影里露出半张脸，那年你说，老墨，你记着人间八百冤魂的名字，喝了汤就白熬这三百年
顾昭瞳孔微缩。
那是他被罚下人间前最后一日的事——当时墨无尘因替冤魂拖延轮回时辰，被鬼帝判了记忆清零，是他偷换了孟婆汤，用半碗忘川水混了半碗续命汤。
这事连白无常都不知晓，眼前人却信口道来。
判官笔要觉醒了。墨无尘突然伸手，指尖点向顾昭眉心，你现在用的，不过是笔尖三寸的小神通真正的权柄，需要过灵魂试炼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像怕惊散了什么，我在人间晃荡百年，就等这一日助你。
顾昭垂眸看腰间冥簿。
他默念口诀，淡金色的命格线从簿中飘出，缠上墨无尘手腕——却在触及的刹那如遇沸水，地散成星屑。
冥簿发出轻鸣，封皮上二字下的金纹突然跳动，像被什么烫到。
混沌命格。他低声道，抬眼时目光如刀，地府同僚的命盘，怎会连冥簿都照不穿？
窗外突然传来瓦砾轻响。
顾昭耳尖微动，却不动声色继续道：老墨，你走后，鬼帝可还爱听那曲《寒江雪》？
上月十五，他还让崔判在忘川边吹了一宿。墨无尘答得顺口，连鬼帝因听曲入神，误放三只野鬼的细节都分毫不差。
顾昭的手指在冥簿上敲了三下——这是他与沈青竹约定的暗号。
客栈外，沈青竹贴在墙根的背肌骤然绷紧。
她仗剑的手松开又握紧，玄铁剑鞘在砖墙上蹭出细响。
自顾昭进山洞闭关，她就守在三十步外，此刻听见灵魂试炼四字，喉间泛起腥甜——那是她强行压下冲进去的冲动时咬破了唇。
这人若真是地府旧友，怎会知道你的秘密？她贴着窗纸轻声道，指甲在窗棂上掐出月牙印，你前世心软被罚，连我都只知个大概。
顾昭低头用指节叩了叩床板——这是我有数的回应。
他抬眼时笑意漫上眉梢：老墨既然想帮我，不如先喝碗孟婆汤？他从袖中取出青瓷碗，碗底沉着半盏乳白汤液，我这孟婆汤是新得的，据说能洗去三百年执念。
墨无尘的灰袍突然鼓胀如帆。
他盯着那碗汤，喉结滚动两下，伸手时指尖微微发颤：顾兄这是信不过我？
信不过的是这世道。顾昭将碗推过去，目光锁死对方瞳孔，你喝了，我便信你是来帮我的。
青瓷碗在两人之间转了三转。
墨无尘最终接过时，指节泛着青白，仰头饮尽的刹那，顾昭看见他眼角有黑血渗出——极淡，像被风吹散的墨点。
汤碗落地。
墨无尘抹了把嘴，突然笑出声来：顾兄还是这般谨慎。他转身走向殿门，灰袍扫过地面时，留下一串淡黑色的脚印，三日后子时，灵魂试炼的入口，我会送你去。
话音未落，他的身影已散作星屑。
顾昭望着那堆星子消散的方向，指尖深深掐进掌心——方才墨无尘接碗时，他分明触到对方手腕的温度，冷得像浸在忘川里的石头。
昭哥哥。
窗纸被指尖戳破个小洞，沈青竹的眼睛从洞里望进来，发梢还沾着夜露，那老东西走了？
顾昭起身推开窗，月光顺着她的剑脊淌进来，在地上碎成银片：走了。他摸出块帕子替她擦去唇角血痕，下次别咬这么狠。
沈青竹偏头躲开，耳尖却红得像要滴血：谁要你管......她忽然顿住，盯着顾昭掌心——那里躺着半片黑色碎屑，正是墨无尘留下的脚印残迹。
他的汤里有问题。顾昭将碎屑收进冥簿，封皮上的金纹突然暴涨三寸，但至少，他急了。
深夜的风卷起窗纸，吹得冥簿哗哗作响。
最后一页上，墨无尘三个字正缓缓浮现，字旁用朱笔勾了个圈——那是顾昭方才趁其不备，用判官笔在对方命格里偷盖的印。
而在识海深处，阴司镇魂殿的飞檐上，那串淡黑色的脚印正泛着幽光，像双无形的眼睛，静静望着顾昭腰间的判官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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