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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7章 筹码在毕业前风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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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斌所谓的“刺激地儿”,后来带我去了。那晚坐在他叫来的“朋友”山鸡那辆破普桑里。车在路上狂蹦乱跳,后备箱的空酒瓶叮叮咣咣,底盘蹭着石头呲出火星子。山鸡叼着烟,金牙在黑暗里一闪一闪,张嘴就是市井江湖的浑话。君斌从他鳄鱼纹的名牌手包里“唰”地抽出十张百元新钞,2005年版的,边缘锋利得割手,硬塞给我:“拿着!当门票也得凑个彩头!”他透着种老江湖带新人进场的架势。

我摸了摸自己裤兜里那两张昨天卸货时瑶瑶姐特意塞在饭盒底下的、皱巴巴的百元旧钞——这才是实打实刨出来的血汗钱。两沓钱搁一块儿,新钞的硬挺和旧钞的柔软,像两个不同世界的入口摆在你面前。我分析过不同圈子对人的“定价”和“裹挟”,进去容易,想干净出来,难。那感觉就像那辆狂奔的普桑,路边的“计划生育好”牌子在远光灯下褪成了惨淡的粉色,模糊不清地指向未知的岔路。

终于到了地儿,躲在一片芦苇荡后面,铁皮棚子像个巨大的野坟头,门楣上的霓虹灯缺了个偏旁,闪着诡异的光。里面更是个光怪陆离的世界。碘钨灯滋滋响着,烤得飞蛾直扑火;烟雾缭绕得呛人,牌局上的喊声、骰子声震耳欲聋。人也是千奇百怪:有梳着油头、挺着啤酒肚、腰挎鼓囊囊钱包、腕戴金表的“成功人士”,也有穿着廉价衬衫、眼神闪烁、口袋干瘪的“冒险家”。

君斌像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兴奋地指着个穿貂皮的女人在我耳边嘀咕:“看见没?‘水鱼’!专宰肥羊的,上月在萧山……” 我盯着那些花花绿绿的筹码,手里攥着那十张硬挺的钞票,心里却突然跳回大一那年——全班同学为一个得了白血病的同学捐款。教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硬币和毛票落进铁皮募捐箱的叮当声。最后数钱时,发现混进了两枚游戏厅的塑料代币。那一刻,我觉得人生特别荒谬,有时候真诚和欺骗、善举和贪婪,就那么毫厘之间。“欲望”和“边界”,赌桌就是一面照妖镜,能把人的欲望照得清清楚楚,也能把心里的边界照得模模糊糊。

我挤在一张油腻腻的柏木赌台边。摇骰子的庄家,腮帮子上的肥肉随着动作一颤一颤。旁边坐着个被喊作“老马哥”的人,看起来混得不错,穿着poLo衫,抽着软中华,手指上戴着个绿油油的翡翠扳指。他出手阔绰,还老想给我“搭顺风车”往上加注。可就在他捻钞票时——就是这个动作!他虎口那块厚厚的老茧!我像被电了一下。那位置,那形状,跟我老爸做油漆工磨出来的茧子一模一样!老爸那双粗糙的手,能托起沉重的油桶,能刷出光滑漂亮的墙面,他那双布满老茧的手,只会往赌桌上拍钱!

赌场的热气突然变得冰冷黏腻,老马哥递烟的亲热劲儿像是苍蝇爬上了脊梁骨。脑子里嗡嗡直响,全是老爹说过的话,像鞭子一样抽下来。我老爹讲过一个朴素的道理——“见路不走”。意思是,别看见别人走捷径发了财就眼热,那是人家的路,未必是你的。守好自己的本分,走自己的路,比啥都强。这茧子,就是当头棒喝!

靠着几分说不清是运气还是最后一丝清醒下的谨慎,还真赢了一点。散场时,烟雾散了些,露出发黄墙面,上面涂鸦似的写满了“借款”和小广告。赢来的散钱堆在面前,油腻腻的,感觉不太真实。老马哥,那个手上有跟我爸一样茧子的老赌棍,突然按住我的手,浑浊的眼睛里血丝密布,像个蜘蛛网罩在眼珠上:“后生,见好就收吧。”

他那手心冰凉黏湿,像回南天摸在长了霉的墙皮上。话糙理不糙啊!正说着,后厨“哐当”一声巨响,好像砸了什么东西,紧接着就看见山鸡的人——那个穿迷彩服啃鸭脖的马仔,拎着根裹报纸的钢管匆匆穿过人群。气氛瞬间紧张。山鸡不知从哪个犄角旮旯钻出来,动作极快地把一包没开封的三五烟塞进我口袋,烟盒背面用圆珠笔潦草地画了个箭头,指向后门的消防通道。不用明说,傻子都明白这是什么信号——有情况,赶紧溜!

凌晨的风,带着一股稻田特有的、湿漉漉的青草气和隐隐约约的鸡屎味儿,吹在滚烫的脸上,格外提神。裤兜里那些赢来的钱,刚才在赌桌上时好像还带着体温,挺吸引人,现在却像捂着一块烙铁,烫得难受。走在坑坑洼洼的机耕道上,脚下是露水打湿的泥土,每一步都踩出清晰的脚印。

东边的天空开始泛起一丝鱼肚白,微弱的光线勾勒出身后那个铁皮棚子的模糊轮廓。它就那么歪在晨曦和薄雾交织的朦胧里,像个刚刚做完一场荒唐大梦的怪物,梦醒了,颜色就淡了,气势就蔫了。瑶瑶姐有个观点我很认同:在灰色地带蹦跶,就跟在冰面上跳舞差不多,甭管你鞋底多花哨,冰碎了你掉下去,没人管花式。出来混,讲究个“跑路”要快,“转场”要利索,该撤的时候麻溜儿撤,硬撑那叫傻。

君斌也跟在后面,他那双擦得锃亮、但一看皮质就不怎么样的鳄鱼纹皮鞋,“咯吱”一声踩过地上密密麻麻的烟蒂。鞋后跟上沾着一张别人丢掉的、像饼干屑一样的百家乐筹码贴纸,走一步掉一点。他猛地一把拽住我胳膊,力气大得吓人,好像要把我拖进旁边一道更隐蔽的暗门。“走这边!”他压着嗓子低吼。他那样子,像个急于展示什么秘密的小孩。慌乱中我眼角瞥到墙根底下堆着一摊垃圾,最上面是几本《知音》杂志,封面上那个女郎眼睛上的泪痣,位置居然跟汪佳出奇地像!汪佳,一个干净、认真、永远低着头走路的姑娘,跟眼前这乌七八糟的一切,就像两个星球的人。这个荒唐的联想像个冷水盆把我浇醒了。真是鬼迷心窍了!钻那个窄门的时候,感觉后背凉飕飕的,好像那泪痣在盯着我嘲讽。哎,有时候一个微不足道的细节,一个不合时宜的联想,就能把你脑子里进的水猛地晃荡出来,想清楚——自己该在哪儿呆着,该和什么人打交道。

那晚后来还扯出了些更深的纠葛、旧怨的线头,让我意识到君斌带我来,远不止“找点刺激、碰碰运气”这么简单。这潭浑水,搅合着兄弟情义、江湖恩怨、钱债纠纷,比刚出笼的热包子还烫手。等到天彻底放亮,能看清路边歪着脖子的老槐树和爬满藤蔓的矮墙时,我和君斌站在路边啃着豆浆店买来的热乎粢饭团。我俩那副尊容,在豆浆店那擦得光可鉴人的玻璃窗上映得清清楚楚:头发支棱着、油腻腻的反着光,眼睛红得跟兔子刚赛完跑似的,眼袋大得能装弹珠,衣服皱巴得像咸菜缸里捞出来的,上面蹭满了仓库里的灰土、蹭掉的墙皮,还有裤腿边上溅上的泥点子。那样子,活脱脱两个刚从通宵录像厅的小黑屋被赶出来的流浪汉,浑身带着股熬夜的酸腐气和隔夜的颓废劲儿。

洒水车哼着《兰花草》慢悠悠地从柏油路上开过,水雾在初升的阳光里划出一道浅浅的彩虹。裤兜里的手机又“嗡嗡”地震动起来,是林夕。一接通,背景音就是仓库那边大铁门卷帘“哗啦啦”往上拉的巨大动静,混着她那标志性的大嗓门穿透话筒:“死哪儿去了?!这都几点了?三堡那批雪纺料子等着点呢!快点过来!”

“来了来了!马上到!”我赶紧把最后一口还带着热乎气的粢饭塞进嘴里,囫囵个地往下咽,有点噎,那团温暖顺着喉咙滑下去,折腾了一夜冰凉冰凉的胃,总算稍微服帖了些。挂断电话,下意识看了一眼屏幕的通话时间:不多不少,58秒。脑子里莫名闪回那个铁皮棚子里,荷官敲着铃铛喊“买定离手”的场景。一次下注、一次开盅、一轮输赢的时间,好像也就这么长。58秒,在仓库拉开门帘准备干活的一刻,在赌场骰子落定输赢的一刻,在不同的世界里,意义截然不同。选择其实往往就在这一小会儿之间。58秒用来接一个姑娘催你干活儿的电话,比听摇骰子那声脆响,可踏实多了。

君斌把他喝空的那个塑料豆浆杯“哐啷”一声捏扁,抬手,胳膊一抡,那纸团在空中划了道不高不低的抛物线,准准地落进了三米开外的一个蓝色垃圾桶里。他拍拍手上的碎屑,冲我扯出一个又疲惫又带点兴奋的笑:“我先回宿舍补觉,浑身快散架了。熬了一宿,晚上网吧通宵去?听说《征途》新开了个地图……”

我没接话。他利索丢纸团的背影在晨光里远去。仓库方向,林夕大概已经系好了她的工装围裙,正叉着腰指挥工人卸货,马尾辫随着她说话的动作左右甩动,说不定一会儿又得骂我磨蹭。我深吸了口气,空气里还残留着油炸粢饭糕的油香和昨夜闹剧散场后的尘土气。远处广场上,一群穿白绸衫的老头老太正慢悠悠地打着太极。录音机里放着《春江花月夜》,缓慢悠扬。其中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红舞鞋的阿姨,鞋跟钉的亮片在晨曦里一闪一闪,猛地让我想起昨夜赌场里那个穿豹纹裙的女人,她裙摆上那些廉价的亮片,在赌桌顶灯的照射下也曾这样刺眼地闪动。

我看着那旋转跳跃的红舞鞋,看着越来越亮的天空,看着洒水车远去的方向。脚下踩了踩结实的柏油路,嗯,不晃了。赚钱这事啊,得像老农开荒,下死力气,别图快,地基要打牢,步子才稳。野路子像掺了糖精的毒药,甜一阵,能苦你一辈子。你看这些练太极的老人家,图啥?活个长久,活个舒畅!咱要的,不也是这个嘛!踩过泥坑,湿了鞋袜,没啥大不了,洗洗还能穿。关键是鞋底踩实的地方,得是干净的土,是能走远的路。

这仓库区日复一日的灰尘、汗水和林夕的“咸豆浆”承诺,不声不响,却结结实实地在我脚下铺开了一条路——一条沾满了汗水味儿的、要靠硬扛能硬扛下去的、“通”向自己心里的路。这不比那些闪闪发亮、却能把人吸进去的水晶骰子强一万倍?这就是我这小半辈子,嚼着泥巴、混着汗水,一口一口品出来的,最实在的味儿。

我琢磨着,这人啊,有时候起点越低,越能看清些东西。那会儿我就缩在装卸区的阴影里喘气儿,手机贴在耳朵上,感觉耳朵都快被烤化了。

电话那头是汪佳,她的声音软绵绵的,有点像杭州黄梅天那种细密的小雨,听着舒服,但那股子湿气啊,慢慢就渗到你心里那些缝里去了。她在那头,估计在图书馆,翻书的声音沙沙响。“哎,你知道吗?跑银行信贷那帮人,都得人模狗样地穿西装打领带!”她还突然笑了一下,带着点揶揄,“你那几条破洞牛仔裤啊,趁早压箱底供起来吧!”

我瞅瞅眼前叉车上摇摇晃晃的货箱,再看看自己工装裤膝盖上磨出的毛边,可不就是破洞么。刚想回嘴说“四季青有家定做衬衫挺便宜……”,话还没溜达出嗓子眼,就被仓库里头炸雷似的吼声给掐断了。我们那仓库主管林夕,那嗓门,穿透力贼强:“三号仓的货单!对不上!谁负责的?!” 得,麻烦又来了。

电话那头汪佳沉默了几秒钟,我能听见她转笔,笔帽磕在桌子上,咔哒咔哒的——她一紧张就爱玩这个。“我妈……昨天又去找大师了,”她的声音沉了下去,“大师说咱俩的八字……不大合适。” 这话像根小针,轻轻扎了一下。

我这心里头正咯噔呢,叉车轰隆隆碾着满地捆扎塑料带开了过来,她那后半句关于大师签文到底是啥,我就彻底没听清了。货架缝隙里漏下来的阳光柱里,漂浮的灰尘在那儿狂舞,闹腾得不行。我不由自主地攥紧了口袋里的东西——那是昨晚在赌场换的一个小筹码,硬塑料的,这会儿硌得我手心都是深深的红印子。

这时候,瑶瑶姐踩着她的高跟鞋,从办公室飘出来了。一股子香奈儿五号香水味儿直往鼻子里钻。她新做的水晶指甲敲得出货单啪啪响:“小汪,”她眼睛也没抬,“晚上跟车去趟九堡?”

她脖子上挂的梵克雅宝的四叶草项链一晃一晃的,反着冷光,贼亮。我心里嘀咕,那个四叶草估计顶我好几个月工钱。

正寻思着呢,兜里的诺基亚震了。掏出来一看,戴君斌发的彩信,一张像素贼低的游戏截图,《征途》里头,虚拟角色正合伙砍boSS呢。这小子总念叨,说那虚拟世界里的大刀片子比现实里的菜刀还好使,打出来的装备能换成真金白银。上礼拜他不就栽了么?倒卖游戏币让后台Gm给封号了,在网吧里嚎得像被抢了饭盆的流浪狗,惨不忍睹。

“汪哥!” 这熟悉的声音加一记“毒手”,林夕的圆珠笔差点把我后背戳个窟窿,这姑娘总能把催活儿搞得像谋杀未遂,“十三行那边催尾款呢!赶紧着!” 她扎头发的草莓发圈都脱线了。

中午饭点,我跟几个工友蹲消防栓旁边扒饭。诺基亚一震,汪佳的彩信。西湖边上,垂柳绿油油的,她穿着白裙子,看着挺像个纯洁的小鸽子。照片背景里断桥上人挤人。这图挺美吧?可我低头看看饭盒里的梅干菜,就觉得嘴里泛苦。顺手抄起旁边的冰红茶瓶子,猛灌下去半瓶。瓶子上周杰伦代言的画像正对着我,那眼神,似笑非笑的,看得我莫名有点发毛。

傍晚跟车去九堡送货。面包车后窗上贴着个褪色的车贴,写着啥“车与老婆恕不外借”,那车跑起来一抖一抖,车贴也跟着哆嗦。我瞅着车窗外高架桥旁郭品超巨大的广告牌一晃而过。司机老刘拧开了交通广播,里头女主播用甜腻的杭州话报新闻:“钱江新城地块拍出天价……” 车里一股子机油味儿加老刘嚼的槟榔的酸腐气,我那条破洞牛仔裤的破洞正使劲地灌着冷风。

手机屏幕在黑乎乎的车厢里亮了。就两个字:“想你。” 是汪佳的短信。我把脸埋进汗津津的手掌里,感觉特别累。后视镜里倒映的城市霓虹扭曲变形,糊成一团,看着贼像昨晚赌场里那个转盘赌的彩色光圈儿,光怪陆离,看得人头晕。

货卸在九堡,箱子轰隆一声落地。也就那么巧,裤兜里那个塑料筹码,“嘎嘣”一下裂成了几瓣。碎片划过手指头那一下,火辣辣的。也就在那瞬间,我好像突然明白点啥。这人生啊,不就跟我待的这座仓库差不多吗?一天到晚轰隆隆响个不停。有人穿着香奈儿高跟鞋来验货,有人穿着锃亮的小皮鞋指挥别人;有人穿着快磨破底的回力鞋吭哧吭哧扛货,自己就是那被搬运的“货”。像我们这种夹在中间的人,算什么呢?可能顶多就是物流单子上一个编号,人家拿红笔一划,唰,这人就算“出库”了,没人在意。

半夜回到学校宿舍,刚躺下想眯会儿。诺基亚那幽蓝的屏幕光在夜里显得格外刺眼。翻身接电话,结果不小心压到了垫在枕头下面的《结构力学》课本,书角都卷边了。一接,是君斌,那动静一听就是网吧包宿熬出来的,哑得不行:“乌龙庙车站,赶紧过来!有活儿!” 说完就挂了。

得,睡不成了。爬起来往脸上泼了把冷水让自己清醒点。楼道里那感应灯跟抽风似的,忽闪忽灭。我摸索着翻墙溜出宿舍楼,自己的影子跟着灯光在斑驳的墙皮上晃悠,像鬼片。刚转过街角,路灯底下,三条人影,烟头一明一暗。走近点,借着光,好像瞥见点金属家伙的反光,冷飕飕的。

乌龙庙储蓄所的Atm机在那儿一闪一闪的,跟我的手机屏一个色儿。山鸡蹲在一个“动感地带”广告牌底下鼓捣他的摩托罗拉手机。这小子新纹了个过肩龙,路灯照上去,红彤彤的。见我来了,直接甩过来一罐冰百事:“强哥的场子,规矩不用我再废话了吧?” 口气横得很。

旁边那家卖烟酒的小铺子还亮着灯,卷帘门半开着,老板正瞪着眼看《武林外传》呢。君斌猛地捅了我腰眼一下,疼得我直咧嘴。顺着他眼神一看,坏了!一个小胖子穿着真维斯条纹t恤,正用他那诺基亚手机对着我们这边拍照呢!“咔嚓”一声,闪光灯特亮,清清楚楚照出来我们手里攥着钢管!

“操!删了!” 山鸡一声吼,他那鳄鱼皮鞋狠狠碾过地上的一堆烟头,胖子吓得手哆嗦着删照片。

强哥开了辆帕萨特过来,碾过路边积水潭,溅了我一裤腿泥点子。车里放的音乐是周杰伦的《夜曲》。他随手递过来一根红双喜香烟:“小兄弟面生啊?跟阿斌混游戏厅的?” 他车里后视镜上挂了个招财猫,那猫爪子还套着个塑料筹码,一看就是澳门赌场的玩意儿,晃晃悠悠地在那儿点头。

“别他妈傻愣着!” 君斌把一根冰冷的钢管硬塞进我手里,“待会儿跟着我,别出声!”

老式居民楼黑洞洞的,像头趴那打盹的猛兽。踩着楼道里碎裂的瓷砖往上爬,一股浓重的铁锈味儿混着穿堂风,嗖嗖地往上窜。刚爬到四楼,一扇刷着蓝漆的门后头,隐隐约约传来压低声音的争吵。突然,“哗啦!”一声巨响,像啥瓷器摔地上了,我们几个瞬间绷紧了脊梁骨,肌肉都硬了。

门被踹开那一刹,月光从阳台渗进来,刚好照在屋角一个蜷缩着的老人身上。他死死抱着个褪色的药罐子,眼神浑浊,像蒙着一层灰,里头清清楚楚映着我们这群闯入者那扭曲变形的脸。

“法院通知是瞎的吗?!” 领头那家伙抡起棒球棍就砸旁边的柜子门,震得上面一个全家福相框掉地上,“啪嚓”一声脆响,玻璃渣子四溅。旁边一个老妇人,大概是他老伴,突然像片被风点燃的枯叶一样蹿起来,干枯的手一把抓向对方拿棍子的手腕!

“操!这他妈是法院拍卖的房子!” 强哥的咆哮声大得把整栋楼的声控灯都震亮了。卧室里又传来“哐当哐啷”砸东西的动静,跟我上个月亲眼看着君斌在游戏厅里砸老虎机发泄那声音,一模一样。山鸡闲得没事用钢管“铛铛”地敲打楼道里的灭火器箱子,那节奏,越听越像《征途》里攻城战打响的战鼓声。

我心里头直发毛,后背冒凉气,忍不住悄悄往后退了半步。钢管握在手里,凉得钻心。这时候君斌猛地一把拽住我胳膊就往外扯。屋里一片混乱,不知哪个莽撞鬼“哐当”一下撞倒了旁边的五斗橱。抽屉翻扣在地板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撒出来。一片混乱中,一张泛黄的、硬纸板的照片飘出来,刚好落在我脚边。照片上一对新人穿着老式西服和婚纱,新娘子眉眼弯弯的,挺温婉的样子,鬓角上还别了一朵素净的山茶花。

等天边泛起鱼肚白的时候,强哥随手拍了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在我汗涔涔的手心里。油墨味混着强哥帕萨特里劣质古龙水的味儿,在胃里翻腾,变成一股说不出的苦涩劲儿。君斌蹲在“沙县小吃”灯牌下的阴影里,一张张仔细数着他分到的那沓钱,手指上的油污在纸钞边缘拓印出半个模糊的油花印。

回学校路上,经过灵隐寺附近,好家伙,香客们的奔驰宝马把公交车道堵得死死的。车流缓慢移动时,山鸡突然降下车窗扯着脖子朝另一边喊:“阿斌!我靠!你《征途》账号解封了!” 清晨的阳光正好打在他耳朵那颗廉价水钻耳钉上,在车厢里反射出一道微弱但很晃眼的小彩虹。

我把那两张带汗的“红票子”塞进钱包最里面的夹层里,那夹层里面还躺着汪佳在西湖断桥拍的照片。照片背面有她圆珠笔写的“等你”两个字,那字迹大概是经常被汗水浸着,边缘有点晕染开来,看着就像刚哭过流下的泪痕。

也不知道当时怎么想的,脑袋一片空白,回学校浑浑噩噩地走着,路过一家24小时便利店。“叮咚”一声清脆的门铃声,像根针一样刺破了我混沌的状态。紧接着,就听见货架最深处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一声短促的呜咽,好像嘴被捂住了!再瞅见塑料帘子后面挣扎乱晃的人影!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身体比脑子快,已经本能地冲进去了!

“操!” “哪来的傻逼!” 混乱中,金属货架被撞得哐当响,上面的罐头噼里啪啦滚了一地。三个黑影骂骂咧咧地跑了。一个穿着碎花连衣裙的姑娘,踉踉跄跄地跌跌撞撞地正好摔进我怀里。她头发上那点淡淡的茉莉花香,混着一丝明显的铁锈似的血腥味儿,这味道猛地让我想起以前大学春天夜里,被一场大雨打落在地的白玉兰花瓣的香味和那点破碎的、近乎悲凉的气息。

“别追了……” 我按住她抖个不停的肩膀,手心的汗估计都沾她衣服上了。低头一看,才发现自己手里还握着半截不知道啥时候抄起来干架的、断了的扫帚把。收银台电脑屏幕还亮着,监控画面里,我俩的影子重叠在一起,被扭曲成了一个奇奇怪怪的十字架形状。

陪她走回家的路上,街边积水坑倒映出来的霓虹灯招牌的光影,被踩得稀碎。她走着走着,突然停在一个单元楼下,抬头望着楼上其中一扇黑漆漆的窗。声音很轻地说,自从她丈夫出车祸走了以后,家里那盏灯啊,再也没在深夜里为她亮起来过。楼道里的感应灯“啪”一下亮了,就在那灯光照亮的一瞬间,我看见她脖子旁边锁骨那里有一块淡淡的青色瘀痕,看着像一片快要消散的薄雾,脆弱得不行。

“要……进来喝杯姜茶吗?”她转过身问我,衣角轻轻扫过我的手腕。客厅里的电视打开,正放着购物广告,主持人唾沫横飞卖力地喊着。她在电视屏幕光下,去翻医药箱的背影,显得瘦瘦小小单薄得很。她给我手背上刚在混乱中被擦伤的伤口抹碘伏时,窗外远远的,正滚过一阵闷雷声,轰隆隆的。

雨快停了才离开。临走时,她站在三楼窗台那儿朝我挥手,阳台上晾衣绳挂着一件白衬衫,飘来荡去,在昏暗的光线里晃荡,瞅着怪怪的,像谁家忘收回去的白色幽灵在跳舞。

路过刚才那家便利店门口,“叮咚”声再次响起。我进去买了包最便宜的创可贴。店员用那种明显不信任的眼神上上下下打量着我被扯烂的袖口。头顶的监控摄像头那小灯红光一闪一闪的,规律得很。走出门,黎明的雾气里隐约传来环卫车倒垃圾时播放的《生日快乐》歌,心里觉得真特么荒诞透顶——就我这德行,混得人嫌狗不理,居然还稀里糊涂地来了出“英雄救美”?这事儿可笑到我自个儿都想给自己一个嘴巴子。

随便在公交站台的长椅上坐了下来,身上的湿衣服靠体温慢慢烘着,往外冒白气儿。就那么坐着发傻,直到第一缕阳光刺破云层。我撕开那包廉价的创可贴,粘纸贴在伤口上,手指头不小心蹭过指腹的皮肤,那一点点细微的触感,不知道怎么的,竟让我恍惚觉得像是摸到了某个可能一辈子都没机会抵达的春天。

诺基亚熟悉的震动把我从发呆状态里拽出来。屏幕上跳动着王姐的号码,那信号看着挺差,号码跟水波纹似的晃。刚接通,就听见王姐那边楼道里传来《千里之外》的歌声——啧啧,上周小姨不还笑话这歌太苦情,说不如《两只蝴蝶》喜庆热闹嘛?这才几天啊……我这心里头猛地一沉。

灵堂设在四季青服装市场后头一个老小区里。花圈上挂的挽联被雨水淋得字迹都模糊了。白酒摆了好些瓶,里面还混了瓶歪嘴郎酒——这小姨一直就好喝一口,便宜实惠。我跪在浸透了雨水的地上铺着的草席上,一低头,看见供桌底下有栋纸糊的别墅挺扎眼,上面印着四个字——“罗马花园”。呵,小姨活着时候最大的梦,死了才能实现。

记账的那位大爷,老花镜的链子断了,拿透明胶带粘着应付事儿。他那厚厚的眼镜片反射着光线,我眯眼一瞧,嗬,镜片倒影里,巷子口蹲着的不正是戴君斌吗?这小子正用打火机燎他新买的鞋头呢!火星子“滋啦”冒,溅到他脚边“动感地带”广告牌下积的一小滩水洼里。

灵堂雨棚忽然漏了雨,雨滴正好落在旁边的空包装箱上,砸出一个个深褐色的斑点。刚好街角传来洒水车放着《兰花草》的小曲儿,那欢乐的调子跟灵堂里和尚念经嗡嗡的动静搅合在一块,听着真是说不出什么滋味。我抬头看着违章搭起来的破雨棚,从棚顶的缝隙望出去,天上正好划过一架飞机的尾巴——就在上周,小姨还拉着我手,眼睛里放光地说:“等这破身子骨养好了,我也坐回飞机,去趟三亚!看看是不是真跟《浪漫满屋》里头拍的那样好看……”

离开灵堂时,差点撞上一辆收废品的破板车。车上一摞旧报纸挺显眼,最上面那张报纸的头版头条,赫然印着“房价暴涨”四个大字,像把刺刀。公交站的广告屏幕来回播放着电视剧《乔家大院》的宣传,屏幕沾了雨水画面跳动,里头陈建斌的脸被雨水冲刷得扭曲变形,那表情看起来说不出的怪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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