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夜，林晓怼睡得并不安稳。
顾怀远那句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邀请，在她脑海里反复回响，像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激荡起层层叠叠的涟漪。机遇与风险如同天平的两端，在她心中剧烈摇摆。
去，还是不去？
天色微明时，她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眼神逐渐变得清明而坚定。
她想起前世在办公室里汲汲营营，却依旧看不到出路；想起刚穿越来时，面对污蔑和算计时的孤立无援；想起王翠花那淬毒的眼神和林小莲毫不掩饰的嫉妒；想起自己握着那二十块钱时，掌心传来的、微不足道却真实的掌控感。
她想要更多。不仅仅是吃饱穿暖，不仅仅是摆脱极品的纠缠，她想要掌握自己的命运，想要站在更高的地方，看到更广阔的风景。而知识和技术，是这个年代她能抓住的、最可靠的阶梯。
顾怀远的邀请，就是这阶梯递到她面前的第一级。风险固然存在，但畏首畏尾，永远只能活在别人的阴影之下。
她要去。
做出决定后，心反而定了下来。她像往常一样起床，做饭，叫醒林小梅。林建国依旧沉默，眼底带着血丝，显然昨晚也没休息好。王翠花被送回娘家后，这个家似乎安静了许多，但也弥漫着一种诡异的低气压。林小莲看着她的眼神像是淬了毒的刀子，却不敢再轻易挑衅。
上班的路上，周红英依旧叽叽喳喳，分享着车间里的新鲜事，谁和谁闹了矛盾，谁又被班长批评了。林晓怼含笑听着，偶尔附和两句，心思却已飘向了那座灰扑扑却代表着技术权威的研究所大楼。
白天在车间，她比平时更加专注。赵师傅安排她打磨一批精度要求更高的连接件，她一丝不苟，反复测量，确保每个尺寸都落在公差带的中值附近。她知道，今天下午的会面，某种程度上也是对她基本功的一次隐形检验。
午休时，马爱红和几个女工凑在一起嘀嘀咕咕，目光不时瞟向她这边，带着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和等着看好戏的神情。周红英气得鼓起了腮帮子，林晓怼却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示意她不必在意。
“有些人啊，自己不上进，就巴不得别人也摔跟头。”周红英愤愤不平地低声说。
林晓怼笑了笑，没说话。燕雀安知鸿鹄之志。
下午三点半，她跟赵师傅请了个假，说要去图书馆还书查资料。赵师傅没多问，挥挥手同意了。
走出嘈杂的车间，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洒在厂区笔直的水泥路上。研究所独立于生产区，是一栋三层的苏式红砖建筑，墙面上爬满了干枯的藤蔓，显得肃穆而安静。
林晓怼在门口被门卫拦下了。穿着整齐制服的老门卫打量着她一身洗得发白的工装，语气带着公事公办的严肃：“同志，找谁？有预约吗？”
“老师傅您好，我找研究所的顾怀远顾工，约了下午四点。”林晓怼语气平静，不卑不亢。
门卫显然认识顾怀远，听到名字后，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又仔细看了看她，似乎在确认什么，然后才拿起内部电话拨了个号码。低声交谈几句后，他放下电话，态度缓和了些：“进去吧，107办公室，在一楼右手边最里面。”
“谢谢。”林晓怼道了谢，迈步走进了这栋充满书卷和淡淡机油、化学试剂混合气味的大楼。
走廊里很安静，与车间的喧嚣形成鲜明对比。脚下是光洁的水磨石地面，墙壁刷着半人高的淡绿色油漆。偶尔有穿着白大褂或中山装的人走过，都步履匆匆，神情专注。空气中弥漫着一种严谨而专注的氛围。
她找到107办公室，门虚掩着。她深吸一口气，抬手，屈指，在门板上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
“请进。”里面传来顾怀远清润的声音。
林晓怼推门而入。
办公室不大，陈设简单。靠窗放着一张宽大的深色木质办公桌，上面堆满了书籍、图纸和文件，却整理得井井有条。旁边是两个高大的书架，塞满了厚重的技术书籍和外文期刊。空气里有淡淡的墨水和旧纸张的味道，混合着一丝清冽的，像是雪松般的的气息，来源于窗台上放着的一小盆绿植。
顾怀远正坐在办公桌后，低头在一张图纸上写着什么。他今天穿了一件灰色的薄毛衣，衬得肤色更白，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反射着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落在她身上，平静无波，仿佛她的到来早在预料之中。
“林晓怼同志，请坐。”他指了指办公桌对面的一张木质靠背椅。
“谢谢顾工。”林晓怼依言坐下，脊背挺直，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坦然地看着他。
顾怀远放下笔，将手边的一张图纸推到她面前——正是她夹在书里的那张夹具改进草图。
“这张图，我仔细看过了。”他开门见山，手指点了点图纸上的杠杆机构部分，“省力思路很清晰，结构也算巧妙。这个浮动球头设计，增加了对不规则工件的适应性，想法不错。”
他的语气是纯粹的技术讨论，不带任何个人情绪。
林晓怼心里微微松了口气，至少，他认可了她的基本构思。“顾工过奖了，我只是瞎琢磨，很多细节可能想得不周到。”
顾怀远不置可否，又指向图纸上几个标注了尺寸的地方：“这里，铰链轴的强度计算考虑了吗？长期使用下的磨损会不会导致间隙增大，影响精度？还有这里，可调定位块的锁紧方式，你只画了个示意，具体结构想过吗？用顶丝？还是楔形块？”
他的问题一个接一个，精准地指向了她设计中最薄弱、思考不够深入的环节。
林晓怼心头一凛，知道真正的考验来了。她收敛心神，凭借前世积累的工程思维和这段时间恶补的知识，谨慎地回答：“轴强度我粗略估算过，选用的标准件应该能满足要求，但如果考虑疲劳强度，可能需要加大直径。磨损问题……或许可以考虑加一个可调的偏心套来补偿间隙？锁紧方式，我觉得楔形块自锁性更好，但结构稍复杂，顶丝简单，但可能容易松动……”
她一边说，一边观察着顾怀远的反应。他听得很认真，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眼神专注。
等她说完，他沉默了片刻，然后从抽屉里拿出一张空白的绘图纸和一支削好的绘图铅笔，推到她面前。
“把你的想法，尤其是关于偏心套补偿和楔形块锁紧的结构，简单画出来看看。”他的语气不容置疑。
这是要现场考核她的基本功和即时应变能力了。
林晓怼没有犹豫，接过铅笔。笔触落下，线条流畅而准确，她先快速勾勒出杠杆机构的简图，然后在铰链部位添加了偏心套的示意结构，标注出调整方向。接着，又在旁边画出了楔形块锁紧机构的剖视图，用箭头标明了楔形块推进时产生的锁紧力方向。
她的动作不快，但极其稳定，显示出良好的绘图功底和对空间结构的理解能力。办公室里很安静，只有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以及窗外隐约传来的遥远机器轰鸣。
顾怀远静静地看着，目光从图纸缓缓移到她专注的侧脸上。少女微微低着头，颈线优美而脆弱，眼神却锐利如刀，紧紧盯着笔下的线条，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这张图。阳光透过窗户，在她纤长的睫毛上跳跃，镀上一层淡淡的金辉。
他见过很多有天赋的年轻人，但像她这样，既有敏锐的洞察力，又有扎实的动手能力（从车间反馈可知），还能沉下心来将想法付诸图纸，并且在他近乎苛刻的提问下保持冷静、思路清晰的，实属罕见。
尤其是，她还如此年轻，并且，是个女孩。
林晓怼画完最后一笔，轻轻放下铅笔，将图纸转向顾怀远。“顾工，我画好了，请您指正。”
顾怀远收回目光，看向图纸。上面的结构示意图虽然简洁，但关键点都表达清楚了，甚至比他预想的还要成熟一些。
“不错。”他淡淡地给出了两个字评价，却比之前任何肯定都更有分量。他将图纸放到一边，身体微微后靠，目光重新落在林晓怼脸上，带着一种更深层次的审视。
“林晓怼同志，”他的语气变得有些意味深长，“以你的能力，留在车间只做基础钳工，有些可惜了。”
林晓怼心头一跳，知道正题来了。她抬起眼，迎上他的目光，声音平静：“我还需要学习的东西很多。”
顾怀远唇角似乎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转瞬即逝。“研究所下面，有一个技术革新小组，目前正在搜集各车间生产中的实际问题，探讨一些小改小革的方案。我看你这个夹具改进的思路，很有实用价值。”
他顿了顿，观察着她的反应，继续说道：“如果你有兴趣，可以把这个方案进一步完善，做出详细的设计图和说明。革新小组会进行评估，如果确实可行，或许可以在你们车间先行试点。”
技术革新小组！试点！
这意味着她的设计有可能从图纸变为现实，真正应用到生产中去！这不仅是一份沉甸甸的业绩，更是她在这个时代安身立命的重要资本！
巨大的惊喜冲击着林晓怼，但她强行按捺住激动，保持了表面的镇定。“谢谢顾工给我这个机会！我一定认真完成！”
“嗯。”顾怀远点了点头，“图纸和说明要规范，有什么不懂的，可以来问我，或者查阅资料室的书籍。每周三下午，革新小组会开会，你可以列席旁听，了解其他人的思路。”
这几乎是给了她一个准入门槛和持续学习的通道。
“是，我明白了。”
谈话似乎到此结束。林晓怼站起身，再次道谢：“谢谢顾工，那我先回去了。”
顾怀远“嗯”了一声，目光重新落回他之前正在处理的图纸上，仿佛刚才的一切只是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
林晓怼轻轻带上办公室的门，走在安静的研究所长廊里，直到走出大楼，被外面温暖的阳光笼罩，她才缓缓吐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气。
手心，因为紧张和兴奋，微微有些汗湿。
她抬头，看着湛蓝的天空，一种前所未有的、充满希望的力量在胸腔里涌动。她知道，从这一刻起，她的人生轨迹，已经悄然偏离了原书的悲惨设定，驶向了一个未知却充满可能性的方向。
然而，她也清楚地知道，踏入研究所的门槛，仅仅只是一个开始。技术革新小组并非风平浪静的港湾，将图纸变为现实的道路也必定布满荆棘。而家中，王翠花虽然暂时离开，但隐患并未消除，林小莲的敌意与日俱增。前方的路，依旧漫长而崎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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