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录员的工作,琐碎、枯燥,且不被重视。林晓怼——林芳,将自己完全沉浸在这个新身份里。她每天早早来到车间,将那个角落的记录台擦拭得一尘不染,把堆积如山的旧报表分门别类整理归档,耐心地向同组的孙姐请教各种物料的代号、工时计算的规则。
孙姐是个热心肠的东北大姐,对这位话不多、手脚却勤快、学东西也快的“南方来的小知青”颇有好感,见她被李主任呼来喝去也不吭声,更是多了几分同情,工作上倾囊相授,生活上也偶尔会塞给她一个自家腌的咸鸭蛋或者几块水果糖。
林晓怼感激地接受着这份善意,扮演着一个懂事、勤勉、甚至有些怯懦的“林芳”。她仔细地记录着每一批零件的加工工时,核对着领料单与实际消耗,将数据一笔一划地填入规定的表格。她的字迹模仿着一种略显稚嫩和刻板的风格,与“林晓怼”那带着个人锋芒的笔迹截然不同。
然而,在这看似平静的表象之下,她的大脑如同最高效的扫描仪,将经手的每一条信息都记录、分析、比对。她很快发现,这个看似忙碌的配件厂,在生产管理上存在着不少粗放甚至混乱的地方。工时记录常有虚报或遗漏,物料消耗与实际产出时有偏差,一些精度要求不高的零件废品率却居高不下……
这些,对于经历过红星机械厂严格管理和自身高标准要求的林晓怼来说,几乎是难以忍受的浪费和低效。但她谨记着“静观”和“融入”的指令(无论这指令来自何方),将这些发现死死压在心底,从不表露半分,只是在每晚回到那间阴冷的小旅馆后,用只有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在深蓝色笔记本的隐秘处,记录下这些异常。
她像一只耐心的蜘蛛,在不起眼的角落,悄无声息地编织着信息的网,等待着可能撞上来的飞蛾。
几天下来,她与车间里的工人们也渐渐熟悉。大家对这个安静干活、不搬弄是非的新记录员印象不错,偶尔闲谈时,也会在她面前说些厂里的闲话。
“唉,这批‘特殊件’要求真他妈高,废了好几茬了……”
“听说又是给‘老毛子’那边预备的?神神秘秘的。”
“谁知道呢,反正刘科长盯得紧,李主任都快被逼疯了……”
“特殊件”?“老毛子”?林晓怼心中一动,面上却依旧是一副懵懂、只听不说的样子。她注意到,车间里确实有几台精度较高的机床,被单独划在一个相对隔离的区域,由几个老师傅专门操作,加工的零件也与普通配件不同,图纸由技术科直接管理,连她这个记录员都无法轻易看到全貌。
这似乎,就是她要“静观”的目标之一?
她更加留意与那几台机床和“特殊件”相关的信息。在整理一份报废单时,她发现其中一批“特殊件”的报废原因,标注的是“材质内部缺陷”,但报废数量却高得有些不寻常。而领料记录显示,这批零件所使用的钢材,是一个她从未听说过的、代号为“Kt-7”的特殊型号。
Kt-7?她默默记下了这个代号。
这天下午,她抱着一叠需要技术科签核的报表,再次来到了那栋三层红砖楼。技术科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她敲了敲门,里面没有回应。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门。
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刘建国的办公桌上摊开着几张图纸,旁边放着他那副标志性的黑框眼镜。林晓怼的目光无意中扫过桌面,瞳孔骤然一缩!
在几张凌乱的图纸下面,压着一本深蓝色封皮的、巴掌大小的硬壳笔记本!那封皮的颜色、样式,甚至边角磨损的程度,都像极了她在红星机械厂使用的、顾怀远送给她的那一本!
她的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是巧合吗?还是……
她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查看的冲动,但残存的理智死死地拉住了她。这里是刘建国的办公室,任何贸然的举动都可能带来灭顶之灾。
她强迫自己移开目光,将手中的报表轻轻放在桌子空着的一角,正准备退出去,身后却传来了脚步声。
刘建国端着一个搪瓷缸子走了进来,看到她在办公室里,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有事?”
“刘科长,这些报表需要您签核。”林晓怼连忙低下头,指着刚刚放下的文件,声音带着一丝被撞见的慌乱。
刘建国“嗯”了一声,走到办公桌后坐下,目光扫过桌面,似乎在确认什么东西没有被动过,然后才拿起钢笔,开始翻阅报表。
林晓怼垂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不敢再乱看,但刚才那惊鸿一瞥的深蓝色笔记本,却像一根刺,扎在了她的心里。
那会是她的那本吗?不可能,她的笔记本一直贴身带着。那么,是刘建国自己用的?还是……另有一本相似的?这仅仅是巧合,还是某种暗示?
刘建国签核的速度很快,字迹带着技术干部特有的潦草和精准。他将签好的报表推给林晓怼,端起搪瓷缸喝了一口水,状似随意地问了一句:“在一车间还适应吗?”
“适应的,谢谢表舅关心。”林晓怼拿起报表,恭敬地回答。
“嗯,记录工作虽然简单,但关系到成本核算和生产效率,一定要细致,不能出错。”刘建国看着她,镜片后的目光平静无波,“尤其是涉及到一些特殊型号物料的记录,更要准确。”
他的语气平淡,像是在例行公事地交代工作。但“特殊型号物料”这几个字,却让林晓怼心中警铃大作。他是在提醒?还是在试探?
“我明白,我会仔细核对的。”她再次低下头。
“去吧。”刘建国挥了挥手,重新将目光投向桌上的图纸,不再看她。
林晓怼抱着报表,退出了办公室。走在空旷的楼道里,她的后背渗出了一层细密的冷汗。刚才那短暂的接触,看似平常,却仿佛进行了一场无声的较量。刘建国这个人,比她想象的要深沉得多。他那看似古板的外表下,到底隐藏着什么?
而桌上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更是成了一个巨大的悬念,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傍晚下班,她没有直接回旅馆,而是绕道去了厂区附近的一个小邮局。她需要寄一封平安信回“老家”,这是“林芳”这个身份需要维持的必要联系。信的内容早已打好腹稿,无非是报平安、描述一下新环境、感谢“表舅”照顾之类的套话。
在邮局门口,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小王,刘建国那个跑腿的年轻科员,正和一个穿着邮局制服、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低声交谈着什么,手里似乎还拿着一个信封。看到林晓怼过来,小王立刻停下了交谈,脸上露出略显僵硬的笑容,打了个招呼:“林芳同志,来寄信啊?”
“嗯。”林晓怼点了点头,没有多问,径直走进了邮局。
但她的心却再次提了起来。小王和邮局的人?是正常工作往来,还是……?
她感觉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布满蛛网的迷宫,每一步都可能触碰到看不见的丝线,而织网的蜘蛛,可能不止一只。
寄完信,走在华灯初上的滨江新城街道上,寒冷的江风扑面而来。她看着路上行色匆匆的路人,看着远处工厂区闪烁的灯火,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迷茫感,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
她失去了与顾怀远的直接联系,身处一个充满疑团的陌生环境,周围似乎布满了眼睛。她像一叶孤舟,在黑暗的海洋上漂流,不知方向,不知归期。
她下意识地将手伸进口袋,那里依旧空空如也。那支丢失的钢笔,不仅仅是一件物品,更像是一个象征,象征着她与过去那个虽然艰难却目标明确的世界的连接。
如今,连接似乎断裂了。
她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看不到星辰的夜空,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接下来的路,她可能真的要完全依靠自己了。
而在遥远南方的红星机械厂,顾怀远站在研究所的窗前,同样望着沉沉的夜色。他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收到的、来自北方的加密简报,上面简要汇报了“青苗”已安全抵达“二号点”并顺利“植入”的消息。
一切似乎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但他深邃的眼眸中,却看不到丝毫轻松。他修长的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窗棂,脑海中浮现的,是那份染血的账本,是王振山在省城里愈发活跃的动作,是隐藏在更深处、若隐若现的某些影子。
还有……那个倔强而聪慧的姑娘。
他知道她此刻必然充满了困惑、不安,甚至可能对他产生了怀疑。但他不能解释,不能联系。有些风暴,必须由她独自穿越;有些迷雾,必须由她亲手拨开。这是她成长的代价,也是……保护她的唯一方式。
只是,当他想到那支随着简报一同送回、笔尖还带着暗褐色血迹的黑色钢笔时,他的心湖深处,终究还是难以抑制地,泛起了一丝极其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
那支笔,他认得。是他亲自挑选,刻下标记,交给她的。
如今,它以这种方式回到了他的手中。
他缓缓握紧了拳,将那份突如其来的情绪,强行压回心底最深处。
棋局,还远未到终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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