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青站在技术科办公室的窗边，看着胡专家那略显匆忙的背影消失在厂区大门的岗哨阴影里，心中的不安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漾开一圈又一圈扩大的涟漪。他这么晚离厂，去做什么？与那份刚刚送出的警报有关吗？还是“信天翁”另有紧急动作？
夜色渐浓，厂区路灯次第亮起，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而孤寂的光斑。远处的山峦轮廓模糊，如同蛰伏的巨兽，沉默地注视着这片被圈起来的、充满秘密的天地。
她强迫自己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办公桌前，继续完成手头未尽的图纸标注。指尖握着绘图笔，力求稳定，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内心的弦已经绷到了极致。那份冒死送出的情报，此刻正躺在机要室的某个文件筐里，等待着明天的外送流程。它能否被组织准确截获并解读？能否赶在胡专家可能的破坏行动之前？
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被无限拉长，在希望与担忧的锋刃上艰难爬行。
下班铃声终于响起。她随着沉默的人流走出办公楼，去食堂打了简单的饭菜，味同嚼蜡。回到单身宿舍，关上门，狭小的空间并未给她带来丝毫安全感，反而更像一个精致的囚笼。
她没有开灯，径直走到窗前，望向厂区大门的方向。夜色深沉，除了岗哨亭透出的微弱光亮和偶尔巡逻手电划过的一道光柱，再无其他。胡专家没有回来。
她靠在冰凉的窗框上，回忆起这短短数月间天翻地覆的变化。从红星机械厂那个一心钻研技术、试图挣脱命运的小姑娘，到滨江新城游走于刀锋之上的“青苗”，再到如今隐姓埋名、在这深山里与看不见的敌人进行另一场无声博弈的“沈青”。命运如同一个冷酷的操盘手，将她一次次掷入未知的漩涡。
而顾怀远……他的身影在这些回忆的碎片中，总是清晰又模糊。他像是她这段危险航程中唯一的灯塔，给予她方向、训练和关键时刻的救援，却又始终保持着令人无法靠近的距离。他将她从红星机械厂带出，又亲手将她送入这片西南深山。她理解这是任务的需要，是保护她的必要措施，但心底深处，是否也藏着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于被“安置”的失落？
她拿出那支黑色的钢笔，指腹轻轻摩挲着笔帽上那个几乎无法察觉的星辰刻痕。这是他与她之间，唯一的、有形的联系。冰凉的金属触感，仿佛能透过皮肤，传递来一丝遥远而沉默的温度。
“保护好自己。”他当时是这么说的。
她现在就在努力这么做。不仅保护自己，也在保护这片厂区，保护可能被觊觎的国家机密。
就在这时，窗外远处的夜空中，极其短暂地、微弱地闪烁了一下红光！
不是灯光，更像是……某种信号弹？或者低空照明弹的余晖？
那光芒极其微弱，转瞬即逝，若非沈青一直凝神望着那个方向，几乎会以为是错觉。它来自厂区外，群山更深处的某个地方。
她的心猛地一紧！
是巧合？还是……与胡专家的外出有关？与“信天翁”有关？抑或是……组织接收到她的警报后，采取的行动信号？
无数个猜测瞬间涌入脑海，却没有任何一个能得到证实。她就像被困在信息孤岛上，只能凭借有限的线索和直觉，拼凑着外面正在发生的惊涛骇浪。
这一夜，沈青几乎未曾合眼。任何一点细微的声响——风声、虫鸣、远处车辆的引擎声——都能让她惊醒，侧耳倾听，判断着是否与厂区、与胡专家、与那莫名的信号有关。
直到天光微亮，厂区广播响起熟悉的起床号音，她才拖着疲惫的身体起身，用冷水洗了把脸，努力让自己看起来与往常别无二致。
食堂里，人们依旧沉默地吃着早饭，议论着日常的琐事，仿佛昨夜什么都没有发生。沈青端着粥碗，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食堂门口，没有看到胡专家的身影。
他还没有回来。
这种反常，像一片阴云，沉甸甸地压在她的心头。
来到技术科，办公室里的气氛似乎也有些微妙的不同。吴工破天荒地迟到了，其他几位同事也显得有些心神不宁，低声交谈着什么。
“听说了吗？昨晚后山好像有点动静？”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压低声音对旁边的人说。
“是吗？我没听见。估计是部队夜间拉练吧？”
“可能吧……不过今天厂里保卫科的人好像也特别早就开始巡查了……”
沈青竖起耳朵，捕捉着这些零碎的信息。后山？动静？保卫科提前巡查？这些是否都与昨夜那转瞬即逝的红光有关？
她不动声色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开始整理桌面。内心却已翻江倒海。情况似乎正在起变化，但她无法确定这变化是吉是凶。
上午九点左右，吴工才匆匆赶到办公室，脸色有些凝重。他什么也没说，直接进了自己的小隔间。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手里拿着一张通知，对科室里的人说道：“接到厂部通知，近期所有外送的技术文件，暂缓报送。具体恢复时间等候通知。”
暂缓外送？！
沈青的心猛地一沉！那份她冒死塞进去的警报报告……还在那叠文件里！如果暂缓外送，就意味着它无法被组织及时截获！她的冒险行动，可能功亏一篑！
为什么突然暂缓？是因为胡专家的失踪引起了警觉？还是厂里发现了什么异常，开始内部清查？她的报告会不会在清查中被发现？
一股寒意从脚底瞬间窜上头顶。她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一个即将爆炸的炸药桶旁，引线已经点燃，却无法预知它燃烧的速度和爆炸的范围。
她必须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必须知道胡专家到底在哪里！那红光意味着什么！
整个上午，她都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她借口去资料室查文献，试图从其他科室的人那里探听点消息，但所有人都讳莫如深。厂区的气氛明显比平时更加肃杀，巡逻的保卫干事人数增多，眼神也更加警惕。
中午在食堂，她终于捕捉到一点有价值的信息。两个坐在她不远处、穿着保卫科制服的人低声交谈，虽然声音压得很低，但沈青还是隐约听到了几个关键词：
“……跑了……”
“……信号弹……没追上……”
“……封锁消息……内部排查……”
跑了？谁跑了？胡专家吗？信号弹？果然与她昨晚看到的有关！没追上？意味着目标脱离了掌控！
她的手指微微颤抖，几乎握不住筷子。胡专家跑了！在可能被察觉的关头，他选择了潜逃！那昨夜的红光，极有可能是他与其同伙接应或者制造混乱的信号！
这说明她的判断极可能是正确的！胡专家就是“信天翁”的人！他的潜逃，虽然暂时消除了厂内的直接威胁，但也意味着他可能已经带走了部分关键数据或情报，并且，“信天翁”组织已经被惊动！
而厂里的反应是暂缓文件外送和内部排查……这既是应对危机的标准程序，也让她那份送不出去的警报报告，成了埋在身边的又一重隐患。
下午，技术科的气氛更加压抑。厂保卫科的人来了两个，名义上是进行常规的安全保密教育，但那双锐利的眼睛扫过每一个人时，都带着审视的意味。他们甚至抽查了几个人的工作笔记和桌面文件。
沈青努力让自己保持镇定，将那个记录着加密符号的软面抄笔记本放在触手可及却又不易被注意的位置，桌面上只摆放着合规的技术资料和图册。当保卫干事的目光掠过她时，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后背瞬间绷紧，但脸上依旧维持着属于“沈青”的、略带紧张和新员工特有的拘谨。
检查有惊无险地过去了。保卫科的人没有发现任何异常，例行公事地强调了几句保密纪律后便离开了。
办公室里的人都松了口气，开始低声议论起来。
“到底出什么事了？搞得这么紧张？”
“谁知道呢……估计跟第二实验室那个请来的专家有关，听说他昨天出去就没回来……”
“啊？跑了？为什么啊？”
“嘘……别瞎猜，领导说了要保密……”
沈青默默地听着，心中了然。胡专家潜逃的消息，看来是瞒不住了，至少在厂内高层和相关部门已经不再是秘密。只是普通职工还不清楚具体缘由。
她现在面临的局面更加复杂：胡专家跑了，潜在的破坏威胁暂时解除，但警报未能送出，厂内开始排查，她自身的存在，因为那份送不出去的报告和之前的主动探查，反而增添了一丝不可预测的风险。
她就像一颗被投入复杂棋局的棋子，在各方力量的无声博弈中，艰难地寻找着自己的位置和生机。
下班回到宿舍，她反锁了门，疲惫地靠在门板上。一天的高度紧张和精神消耗，让她几乎虚脱。
窗外，夜色再次降临。厂区依旧灯火通明，巡逻的队伍似乎更加密集。
她不知道顾怀远和“牧星人”是否已经通过其他渠道知晓了这里发生的一切。她不知道胡专家的潜逃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她更不知道，厂内的这次排查，最终会走向何方。
那份未能送出的报告，像一块沉重的石头，压在她的心头。她必须想办法处理掉它，在它被发现之前。但机要室的文件管理严格，想要无声无息地取回，难如登天。
就在她苦思对策之时，宿舍门外，再次传来了轻轻的敲门声。
笃，笃，笃。
节奏平稳，不疾不徐。
沈青浑身一僵，警惕地直起身子，手无声地摸向了口袋里那支冰冷的钢笔。
“谁？”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
门外，是一个略显陌生的中年男声，平和而公式化：
“沈青同志吗？厂保卫科。有些事情，需要找你了解一下情况。”
来了！
沈青的心脏，在这一刻，几乎停止了跳动。
（第九十四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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