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Gh-3批次，热处理器参数偏移，疑似人为，目标指向‘七·二三’动部件。溯源：厂内实验室，张。备忘，阅后即焚。”
这行潦草模糊的铅笔字，如同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沈青的神经上，让她瞬间头皮发麻，浑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四肢，又迅速变得冰凉。
不是试探！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试探！
这份所谓的“备忘录”，是一份真正的情报！一份揭露了针对“七·二三”工程核心动部件的、极其隐蔽的破坏行动的情报！Gh-3材料，在热处理环节被人为篡改了参数！目的是什么？让动部件在极端工况下提前失效？引发灾难性事故？
而溯源指向——“厂内实验室，张”！
张？！厂内实验室姓张的人不止一个，但能接触到Gh系列材料核心热处理工艺的，屈指可数！这几乎是将矛头直接指向了某个具体的目标！
这份情报的重量，远超之前Gx-12数据的异常，甚至超过了孙卫国接头的事件！它直接关系到“七·二三”这个国家级重点工程的成败安危！
李干事……他究竟是什么人？他为什么要将这份足以引发地震的情报，用如此迂回、甚至可以说是漏洞百出的方式，交到她的手上？
是陷害？将这份烫手山芋丢给她，让她成为泄密者或者替罪羊？
是求助？他自己无法处理，又不敢通过正常渠道上报，只能找一个看似背景干净、又接触到了核心技术的“新人”来冒险？
还是……这本身就是“信天翁”内部出现了裂痕，有人想借她的手，除掉那个姓“张”的，或者破坏这次针对“七·二三”的行动？
无数个念头如同沸腾的开水，在她脑海中翻滚冲撞。她紧紧攥着那几页轻飘飘却重若千钧的纸张，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阅后即焚”。
这四个字像是一道冰冷的指令。按照情报工作的基本原则，她应该立刻销毁它，消除一切物证。然后，将情报内容通过加密渠道上报。
但是，能销毁吗？这是唯一的物证！仅凭她口述的、转译自一份已销毁文件的情报，其可信度和重要性将大打折扣。尤其是在涉及“厂内实验室，张”这样具体指向的情况下，没有物证，仅凭她一个见习技术员的指控，不仅难以取信，更可能引火烧身。
可留下它，风险同样巨大！这就是一颗定时炸弹！一旦被发现在她手中，她将百口莫辩！李干事完全可以矢口否认，甚至反咬一口！
留，还是不留？
沈青感觉自己仿佛站在了万丈悬崖的边缘，无论向前向后，都可能坠入深渊。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滴在粗糙的纸张上，洇开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
办公室外传来了脚步声和同事的谈笑声，午休时间即将结束。她猛地惊醒，迅速将几页纸叠好，连同那个牛皮纸文件夹一起，塞进了帆布包最底层，用几本厚重的技术书籍压住。然后，她拿起抹布，用力擦拭着桌面和刚才接触过文件的手指，试图抹去一切可能的痕迹。
整个下午，沈青都处于一种高度紧绷的状态。她强迫自己专注于工作，但那份情报的内容如同魔咒，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Gh-3”、“参数偏移”、“人为”、“七·二三动部件”、“张”……每一个词都像是一块烧红的烙铁，灼烧着她的思维。
她观察着办公室里的每一个人，尤其是技术科和厂内实验室有姓张的同事。张工程师，张技术员……他们看起来都与往常无异，专注于各自的工作。谁会是那个“张”？他的动机是什么？是被“信天翁”收买胁迫，还是出于其他目的？
而李干事，一下午都没有出现。他没有来催要文件，也没有任何异常联系。这种沉默，反而让沈青更加不安。他是在等待结果？还是在策划下一步？
下班铃声响起，沈青几乎是第一个离开办公室的。她需要尽快处理这个烫手山芋。加密传递情报需要时间，而且她无法保证“牧星人”能立刻理解这份情报的极端紧迫性。常规的死投点联络要等到后天。
她等不了那么久！“七·二三”工程的进度不会等人，动部件的加工制造可能已经在进行中！每拖延一分钟，风险都在呈指数级增加！
唯一的办法，就是违背“非必要，不联络”的原则，再次启用紧急信号，直接惊动赵副科长！只有他，才有权限和能力，以最快的速度、最有效的方式，核实这份情报，并采取断然措施！
这个决定同样充满风险。赵副科长会如何看待她的再次“擅自行动”？会相信这份来历不明的情报吗？更重要的是，赵副科长本人，是否绝对可靠？虽然雨夜确认了身份，但在这场如此深邃复杂的博弈中，信任本身，就是最奢侈也最危险的东西。
可是，她还有别的选择吗？个人的安危与“七·二三”工程乃至国家利益的重量放在天平上，答案不言而喻。
回到宿舍，锁好门。沈青没有开灯，在逐渐浓郁的暮色中静静坐着。她再次拿出了那份文件夹，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天光，凝视着那行决定命运的铅笔字。
最终，她下定了决心。
她小心翼翼地将最后那一页纸从文件夹中拆了下来，将其余几页无关紧要的数据摘录，连同牛皮纸文件夹，一起塞进了搪瓷缸，划燃火柴。橘红色的火苗跳跃起来，贪婪地舔舐着纸张，很快将它们化为一小堆蜷曲的黑灰，然后用水彻底冲走。
她只留下了最关键的那一页。她需要物证。
然后，她开始行动。她没有再去小溪边寻找白色鹅卵石，那样太慢，也太容易留下痕迹。她需要一种更直接、更快速的信号。
她拿出那本记录着加密符号的软面抄，快速写下了一行极其简短的密码，翻译过来是：“Gh-3急情，需面呈，老地方，一小时后。”
她将这张小纸条和那页关键的证据折叠在一起，用油纸包好，塞进一个空了的雪花膏铁盒里。然后，她换上一身深色的衣服，将铁盒和那支钢笔小心地藏在身上。
夜色完全笼罩了厂区。她如同一个幽灵，避开路灯和巡逻队，再次来到了废弃篮球场。她没有去西北角的死投点，而是绕到篮球场另一侧，在一个破损最严重、几乎无人会注意的篮球架背后，找到了一条锈蚀的、用来固定篮板的铁箍。她将小小的雪花膏铁盒，用力塞进了铁箍与水泥柱之间一道不易察觉的裂缝里。
这是她与赵副科长之间，从未明示、但彼此心照不宣的、最高级别的紧急联络点。是她在雨夜之后，根据赵副科长的行为模式和厂区环境，自行推断出的几个可能位置之一。她在赌，赌赵副科长同样知道并监控着这个点。
做完这一切，她迅速撤离，没有回宿舍，而是来到了厂区边缘那片杉树林的外围，找了一处可以观察到篮球场大部分区域、又便于隐藏和撤离的灌木丛，潜伏了下来。
夜风吹过山林，发出呜呜的声响，如同低泣。沈青蜷缩在冰冷的草丛中，身体因为紧张和寒意而微微颤抖。她紧紧握着口袋里的钢笔和那冰冷的手枪，目光死死盯着篮球场的方向，等待着那个决定命运的身影出现。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年。虫鸣在耳边聒噪，远处厂区的灯火像是另一个世界的光亮。
他会来吗？他能看到信号吗？他会不会认为这是一个陷阱？
就在沈青几乎要以为自己的判断失误、准备冒险采用更激进的方式时，一个沉稳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身影，出现在了篮球场的边缘。
是赵副科长！
他依旧穿着那身深蓝色的中山装，步伐不疾不徐，如同例行巡查般，目光锐利地扫视着篮球场。他的行走路线看似随意，却精准地避开了所有可能被观察到的角度，最终，停在了那个藏着铁盒的破损篮球架前。
沈青屏住了呼吸，心脏狂跳。
只见赵副科长身体微微一侧，挡住了可能的视线，手臂似乎极其自然地扶了一下篮球柱，动作快如闪电。仅仅两三秒后，他便直起身，仿佛只是停下来歇息片刻，然后继续着他的“巡查”，身影很快消失在篮球场的另一头。
他取走了铁盒！
沈青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感觉紧绷的神经瞬间松弛，几乎虚脱。第一步，成功了。
但她不敢立刻离开。她需要确认后续。赵副科长会相信吗？会采取行动吗？
她在灌木丛中又潜伏了将近半个小时，确认篮球场及周围再无任何异动，这才小心翼翼地退了出来，沿着最隐蔽的路径返回宿舍。
这一夜，注定无眠。
她躺在床上，耳朵捕捉着外面的任何一丝声响——车辆的引擎声、急促的脚步声、甚至是电话铃声……任何可能意味着行动开始的信号。
然而，一夜过去，厂区依旧沉寂，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第二天，一切如常。阳光穿透云层，厂区广播照常响起，工人们走向各自的岗位。仿佛昨夜那惊心动魄的传递，只是一场幻梦。
沈青怀着极度忐忑的心情去上班。她仔细观察着所有人的反应，尤其是厂内实验室那边，但一切风平浪静。李干事没有出现，也没有任何关于Gh-3材料或者“七·二三”工程的异常消息传来。
赵副科长那边，也毫无动静。
这种暴风雨前的死寂，比直接的爆发更让人煎熬。他到底信没信？他行动了吗？还是……他在评估，在布局？或者，他根本不相信那份情报，正在暗中调查她的动机？
一整天，沈青都心神不宁。直到下午临近下班时，一个厂部办公室的普通干事来到技术科，送来了几份需要吴工签字的日常文件。在将文件交给吴工时，那名干事似乎随口提了一句：
“哦，对了，吴工，厂内实验室的张维工程师，昨天傍晚突发急病，送去市里医院了，听说情况有点严重，近期他负责的那摊工作，可能得麻烦您这边先统筹协调一下。”
张维！厂内实验室！姓张！
突发急病？！
沈青正在绘图的手，猛地一顿，笔尖在图纸上划出了一道突兀的折线。
她抬起头，恰好对上吴工同样有些错愕的目光。
“张工？昨天还好好的……什么病这么急？”吴工问道。
“不清楚，只听说是突然晕倒了，挺吓人的。”那名干事摇了摇头，放下文件便离开了。
办公室里恢复了平静，但沈青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张维……急病……
这会是巧合吗？
就在她心乱如麻之际，眼角的余光瞥见，赵副科长正从技术科办公室外的走廊经过。他的步伐依旧沉稳，目不斜视，仿佛只是偶然路过。
但在两人目光即将错开的瞬间，赵副科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他的右手食指，极其轻微地、在身侧点了一下。
一下。
然后，他恢复正常步伐，身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只有一下。
那不是暗号。那更像是一个……确认？一个让她安心的信号？
沈青怔在原地，手心的冷汗，不知不觉间，已经濡湿了那支紧紧握着的绘图笔。
（第一百零三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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