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
昔年治水润山乡,筑坝开渠志慨慷。
寒水浸身犹奋战,浊醪暖体亦疏狂。
餐餐调配司粮务,户户巡行发票忙。
半纪流光驹过隙,犹闻号子绕河梁。
1976年的初冬,金川河谷的风还带着秋末的余温,却已藏不住几分凛冽。刚结束刮耳岩公路修建的离翁,还没来得及歇下肩头的尘土,就接到了大队党支部的通知——任命他为治河副总指挥兼总司务长,与党支部副书记姜祥东一同主持长河坝卡撤沟的治河工程。彼时,离翁刚参加完恢复后的第一次高考,试卷上的笔墨还未干透,这份新使命,便成了他离开家乡前,与这片土地最深的羁绊。
站在卡撤沟河畔,离翁望着眼前这条桀骜的河流——汛期时浊浪滔天,冲毁岸边的农田;枯水季又细流涓涓,满足不了灌溉需求。大队的规划很明确:凿山开渠引河水,垒土筑堤固河岸,把三公里长的河道两岸,改造成能种庄稼的人造良田。治河队伍由五个生产队组成,三百多号劳力沿着河岸铺开,铁锹、锄头、夯杵的碰撞声,伴着社员们的号子声,在河谷里日夜回荡,像一曲雄浑的青春交响。
伙食团设在教长坝河口的几间土坯房里,这里是离翁的“主战场”。作为总司务长,他每天天不亮就得起身:清点粮仓里的玉米面、土豆和白菜,计算着三百多人一天的消耗量;按照“重劳力多补、轻劳力均衡”的原则搭配三餐,既要让大伙吃得饱,又要扛得住下河筑堤的寒冷。最繁琐的是发票工作——每个劳力每天凭工分领饭菜票,男劳力每餐是二两粮票配一勺菜,女劳力减半两,年底再从各家的工分决算里扣除。离翁的账本上,每一笔发放都记得清清楚楚,铅笔字写得工工整整,连一个小数点都不敢错。
冬季的河水最是刺骨,可筑堤必须有人下河清淤、垒石。为了帮社员们御寒,国家特批了一批白酒,这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算是难得的“奢侈品”。每天清晨,各生产队的保管员都会拿着条子来找离翁领酒,一桶二十斤的散白酒,往往半天就分完了。“喝口酒,身上暖,下河不怕寒!”社员们接过酒壶,仰脖抿一口,辣意从喉咙窜到胃里,瞬间驱散了寒意,接着便挽起裤腿,“扑通”一声跳进河里。离翁看着他们冻得通红的腿,心里既佩服又心疼,便悄悄在酒桶里多兑了些温水——既不影响御寒,又能让酒消耗得慢些,让更多人能喝上一口。
治河指挥部建了十五间土房,除了仓库和伙房,剩下的就是社员们的宿舍,原则上不允许擅自回家。离翁和总指挥姜祥东住一间,姜祥东五十多岁,大伙都喊他“大老姜”,平日里话不多,却总爱揣个小酒壶。每晚收工后,大老姜会敲敲离翁的门:“小李,给我打二两。”离翁拿起酒瓢要舀,大老姜却摆手:“先记账,我签字。”说着就从口袋里掏出个小本子,一笔一划写上“姜祥东,领酒二两”,再按个手印。离翁劝他:“您是总指挥,偶尔喝口不用这么较真。”大老姜却板起脸:“酒是给大伙御寒的,我不能搞特殊。”后来离翁考上大学参加工作,春节回家时,大老姜特意来串门,席间还提这事:“当年你那酒,我可是一笔记一笔,没占过公家半点便宜。”离翁笑着给他倒了满满一碗酒,大老姜一饮而尽,眼角的皱纹里满是欣慰。
离翁身上还揣着另一个“身份”——安宁公社的军事教员兼大队民兵连副连长。连长是他的表姐夫张友炳,两人共管一支苏式冲锋枪,持枪证上写着张友炳是正射手,离翁是副射手。因为离翁负责物资管理,又对枪械感兴趣,这支枪平时就由他保管,睡觉时压在枕头底下,枪托磨得发亮。
有天下午,离翁在账本上核对发票数量,头顶的杨树上一群乌鸦“呱呱”叫个不停,吵得他心烦意乱。一时兴起,他拿起枪,对着树梢连开三枪。“砰!砰!砰!”枪声在河谷里回荡,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了。可没等离翁把枪收好,就有个社员气喘吁吁跑进来:“不好了!柴登富从悬崖上摔下来了!”离翁心里一紧,跟着大老姜往出事地点跑——那是卡撤沟上游的一处悬崖,有几百米高,柴登富是去崖上砍树做夯杵,脚滑掉了下去。大伙跑到崖底,竟发现柴登富还有气,只是腿摔断了,身上有几处擦伤。离翁急忙让人套上拖拉机,送柴登富去县医院。后来柴登富康复了,村里的老人说:“是小李那三枪把‘晦气’打跑了,不然哪能这么幸运!”离翁知道这是迷信,却也暗自庆幸——若不是那几枪,或许没人会及时发现柴登富出事。不过这事还是惊动了公社武装部,武装部的同志来问情况,离翁如实说了,好在没造成事故,最后只是让张友炳把枪领了回去,这事才算过去。
每月1号是发票的“大日子”,离翁得沿着河岸走三公里,从一队发到五队。清晨七点出发时,天还没亮,他揣着账本和粮票,手里提个煤油灯,踩着露水往一队走;等发到三队时,太阳已经升到头顶,社员们排着队领票,他一边发一边叮嘱:“省着点用,年底好算账。”发到五队时,往往已是傍晚,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脚步也变得沉重。有次走到半路,他脚崴了,一瘸一拐地坚持把票发完,回到宿舍时,袜子都被血浸湿了。大老姜看见,默默给他煮了碗姜汤,又找了块布条帮他包扎:“明天让别人替你去,你歇一天。”离翁却摇头:“发票的事我熟,换了人容易错。”第二天,他还是按时出了门,只是手里多了根拐杖。
那年春节前,治河工程终于完工。河道被修得整整齐齐,两岸筑起了一米高的河堤,新开的水渠里,河水顺着渠沟流进田里,社员们在新造的土地上种上了冬小麦。通车那天,大队杀了两头猪,在伙食团摆了几十桌,离翁看着社员们举杯欢庆,心里满是成就感——这三个月的辛苦,值了!
不久后,高考成绩下来了,离翁考上了外地的一所大学。离开家乡那天,大老姜和社员们来送他,手里塞着一袋炒花生和几个煮鸡蛋。“到了学校好好学,以后常回来看看。”大老姜拍着他的肩膀,眼里满是期许。离翁点点头,看着远处的卡撤沟——河堤上的土还新,水渠里的水还在流,那些一起治河的日子,那些汗水、号子和酒香,像一幅画,深深印在了他的心里。
五十年过去了,离翁早已退休,可每次回到金川,他都会去卡撤沟看看。河堤还在,只是比当年更结实了;新造的田里,如今种上了果树,春天开花时,满坡都是粉色。他站在河边,仿佛还能听见当年的号子声,看见社员们下河筑堤的身影,看见年轻的自己,在伙食团的油灯下,一笔一笔记着账本。那些治河的岁月,是他青春里最亮的光,也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的担当。
结尾词·临江仙·忆昔治河
河谷当年鏖战急,夯声震彻山梁。寒河浸骨酒驱霜。粮票匀三餐,账本记沧桑。
三枪惊飞檐下鸦,恰逢险处人康。半世纪过忆犹长。堤边春草绿,不负少年狂。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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