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碗饭,你,敢不敢吃?”
孟广义的声音,在这间古朴而肃穆的正屋里,如同洪钟大吕,嗡嗡作响。每一个字,都仿佛拥有实体般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林岳的神经上,拷问着他的灵魂。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无限地拉长、凝固。
万籁俱寂。
屋外,只有深夜的冷风,穿过院中老槐树那嶙峋的枝丫,发出一阵阵如同鬼魅叹息般的“沙沙”声。屋内,只有那盏昏黄的灯光,将孟广义的身影投射在墙上,巨大而威严,像一尊俯瞰众生的神只。
林岳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的大脑,在经历了一瞬间的空白之后,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疯狂运转。
“犯法,玩命,随时可能把自己埋在里头……”
“这条路,一旦踏上去,就永远也别想回头……”
孟广义那些冰冷而残酷的话语,像最锋利的刻刀,一刀一刀地,在他那颗已经被绝望浸透的心上,刻下血淋淋的警告。他不是没有想过这条路的风险,但当这些风险被如此直白、如此不留情面地摆在他面前时,那种冲击力,依旧让他感到一阵从头到脚的战栗。
他的脑海中,不受控制地闪过一幕幕画面。
是父亲因为赌博被追债人打得头破血流,跪在地上苦苦哀求的狼狈模样。
是奶奶拉着他的手,用那双浑浊却充满慈爱的眼睛看着他,一遍遍地叮嘱:“小岳,咱们穷,但不能没骨气,要做个堂堂正正的人。”
是他自己在无数个寒冷的夜晚,缩在潘家园的角落里,靠着一本旧书和一腔对知识的热爱,来抵御这个世界的冰冷与恶意。
这些画面,是他过去二十年人生的全部基石,是他赖以生存的信仰和准则。放弃它们,就等于亲手摧毁过去的自己,将自己的灵魂,卖给一个名为“现实”的魔鬼。
可是……
另一幅画面,却以一种更加蛮横、更加不容抗拒的姿态,冲散了之前的一切。
那是医院里白得刺眼的墙壁,是空气中弥漫着的消毒水气味,是监护仪器上那条脆弱得仿佛随时都会拉成直线的心电图,是奶奶躺在病床上,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巨大痛苦的消瘦面庞。
还有,护士那句如同最后审判般的话语——“再拖下去,神仙也难救了!”
骨气?尊严?堂堂正正?
在死亡面前,这些东西,是何等的苍白无力!
林岳缓缓地,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当他再次睁开时,那双原本还残留着挣扎、痛苦和犹豫的眼睛里,所有的情绪,都已如潮水般退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恐怖的平静,一种烈火焚烧过后的死寂,一种破釜沉舟、向死而生的决绝。
他挺直了那因为紧张和疲惫而有些佝偻的背脊,仿佛一杆在狂风中被压弯,却最终没有折断的标枪。
然后,在孟广义和梁胖子略带诧异的注视下,他做出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动作。
他猛地向后退了一步,然后,双膝一弯,没有丝毫的迟疑与拖沓,如同一块巨石坠地般,重重地,重重地跪在了那冰冷而坚硬的青砖地面上!
“砰!”
那一声闷响,是膝盖与地面最坚实的碰撞,在这寂静的夜里,听来是如此的清晰,如此的震撼人心。
他跪得笔直,上半身没有丝毫的弯曲,只是那样抬着头,用那双燃烧着最后光芒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孟广义。
紧接着,他俯下身,将自己的额头,结结实实地,磕在了自己的膝盖前方的地面上。
又是一声闷响。
一个响头。
一个没有丝毫水分,用尽全身力气,赌上了自己全部尊严和未来的响头。
“师父。”
两个字,从他紧贴着地面的嘴唇里,沙哑,却又无比清晰地吐了出来。
他没有抬起头,依旧保持着这个卑微而又虔诚的姿势,用尽胸腔里最后一丝力气,补上了后面的三个字。
“我……吃。”
我吃。
我吃这碗饭。
这碗用命换钱的饭,这碗与鬼神分羹的饭,这碗踏上去就永世不得回头的饭!
孟广义静静地看着匍匐在自己脚下的这个年轻人。他的目光深邃而复杂,在那一瞬间,似乎闪过了很多种情绪。有对这份决绝和狠劲的欣赏,有对自己当年抉择的回忆,但更多的,是一种过来人对后来者的,深深的叹息。
又一个,走上这条不归路的年轻人。
他沉默了片刻,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沧桑:“起来吧。”
林岳没有动。
孟广义走上前,伸出手,用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将他的胳膊托住,扶了起来。
“从今天起,你磕了这个头,喊了我这声师父,就是我孟广义的徒弟。”他的手,按在林岳的肩膀上,那力道沉稳而有力,“往后,我教你安身立命的本事,让你衣食无忧,让你光宗耀祖。但是……”
他话锋一转,眼神陡然变得锐利起来。
“你也得守我的规矩。我们这行的规矩,比王法还大。欺师灭祖,背信弃义,残害同门,这三条,你给我牢牢记在心里。犯了任何一条,不用等官府动手,我会亲手清理门户。听明白了吗?”
“听明白了,师父。”林岳站直身体,低头应道。
“好。”孟广义点点头,松开了手。屋子里那股令人窒息的紧张气氛,终于在这一声“好”之后,烟消云散,转而成为一种既成事实的、沉静的秩序感。
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梁胖子。
梁胖子立刻心领神会,转身走进了里屋。片刻之后,他拿着一个厚实的牛皮纸信封走了出来,递到了林岳的面前。
“小兄弟……不,小师弟。”梁胖子脸上的笑容,此刻看起来真诚了许多,“拿着。”
林岳伸出还在微微颤抖的手,接过了那个信封。
信封入手,他才感觉到那惊人的分量。这绝不仅仅是纸张的重量。
“这里面,是一张存折,上面有三万块钱。”梁胖子的声音,清晰地传入他的耳朵,“是孟先生……是师父,先预支给你的。救急要紧。”
三万块!
林岳的大脑“嗡”的一声,几乎无法思考。三万块,这是一个他连做梦都不敢想象的数字!他一年的收入,连这笔钱的零头都不到。而现在,这笔足以决定奶奶生死的巨款,就这么轻飘飘地,放在了他的手上。
“存折的密码,”梁胖子凑近了一点,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出了一句让林岳浑身汗毛倒竖的话,“是你奶奶的生日,六位数。”
轰!
如果说三万块钱是一颗重磅炸弹,那么“密码是你奶奶的生日”这句话,就是引爆炸弹的雷管!
林岳猛地抬起头,用一种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梁胖子,又看了看远处神色平静的孟广义。
一股寒意,瞬间从他的脊椎骨,直冲天灵盖!
他们知道!他们什么都知道!
他们不仅知道他需要钱,还知道他奶奶病了,甚至连奶奶的生日这种私密的信息,都调查得一清二楚!
白天那碗热腾腾的阳春面,那些看似不经意的家常闲聊,原来,全都是早已设计好的攻心之策。他们就像两个最高明的猎手,早就摸清了猎物的所有习性与弱点,然后布下天罗地网,只等猎物在走投无路之时,主动撞进来。
这份手段,这份周密,这份可怕的掌控力!
林岳原本因为感激而涌起的满腔热血,瞬间冷却了大半。他握着那个信封,只觉得重如千斤。这哪里是什么雪中送炭,这分明是一副用金钱打造的,华丽而又冰冷的镣铐,从此刻起,就将他牢牢地锁住了。
他的眼眶,瞬间就红了。
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死死地咬着牙,没有让它流下来。他知道,从他磕下那个响头开始,他就没有再流泪的资格了。
孟广义将他所有的表情变化都看在眼里,却什么也没说,只是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呷了一口,才不紧不慢地开口道:
“钱,你先拿去用,把老太太的事情安顿好。人命关天,这是头等大事。”
“但是,”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我们这行不养闲人,钱,也不是白给的。”
他放下茶杯,目光落在林岳身上。
“我给你三天时间,处理好你所有的家事。三天后的这个时候,你回这里来找我。”
“京郊的大兴,有一座清代贝勒的墓。根据我们手上的资料,墓主是个不得势的闲散宗室,陪葬品不会太惊人,但墓葬的规制清楚,机关也简单,这么多年一直没被‘刨’过,算是个干净地方。没什么太大的风险。”
他看着林岳,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
“你就跟着胖子他们去一趟,不用你动手,在旁边看着,学着。就当是给你正式入行,练练手。”
“当然,这也是你的‘投名-状’。”
“投名状”三个字,如同最后的印章,狠狠地烙印在了林岳的命运簿上。
林岳紧紧地握着手中那个沉甸甸的信封,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心脏的狂跳,感受到血液在血管里奔流的声响。
感激、迷茫、恐惧、兴奋……无数种复杂的情绪,在他心中交织成一张密不透风的网。
他知道,当他拿着这笔钱,走出这个四合院的大门时,一个叫林岳的、靠在潘家园捡漏为生的穷学生,就已经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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