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了。
北京的秋夜带着一种无孔不入的凉意,穿过四合院里那棵石榴树稀疏的枝叶,将斑驳的月光碎成一地清冷的银霜。白天的喧嚣与尘土早已沉淀,只剩下风吹过屋檐时那若有若无的呜咽,像是一个古老故事的悠长叹息。林岳被一泡尿憋醒,轻手轻脚地摸索下床,正准备穿过院子去角落里的茅房,脚步却在踏出房门的瞬间凝固了。
院子中央,靠近那口早已废弃的古井的地方,一个魁梧的黑影沉默地伫立着,像一尊融入夜色的铁铸雕像。是石头。他背对着林岳,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背心,裸露出的臂膀和后背在月光下呈现出一种古铜色的质感,肌肉的线条如同山岩般坚硬。然而,他此刻的姿势却透着一种与他硬汉形象截然不同的脆弱。他用那只完好的左手,以一种极其缓慢而又用力的姿态,笨拙地按摩着自己的右侧肩胛。那动作很轻,仿佛是在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但每一次按压,他整个身体都会出现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僵直。
林岳的心猛地一沉。他放轻了呼吸,悄无声息地向旁边挪了几步,从一个更好的角度,他得以窥见石头那张素来如岩石般坚毅的脸庞。月光下,石头的额头上布满了细密的冷汗,一颗颗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颊滑落,在下巴处汇集成更大的水珠,然后悄然滴落,砸在脚下的青石板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印。他的牙关紧紧咬合着,下颌线绷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似乎在与某种足以将人撕裂的剧痛进行着一场无声的角力。
察觉到身后的动静,石头高大的身躯猛地一震,那只正在按摩的手也闪电般地垂了下去。他转过身,看到是林岳,脸上那痛苦到近乎扭曲的表情瞬间便想收敛回去,试图重新堆砌起那副波澜不惊的木讷模样。然而,这种仓促的伪装并没能成功,就像一张已经被揉皱的纸,无论如何抚平,都无法消除那些深刻的折痕。那份深入骨髓的痛苦,已然从他眼神深处满溢出来。
“石头哥,很疼吗?”林岳走上前,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怕惊扰了这院中沉睡的一切。
石头摇了摇头,嘴唇翕动了一下,挤出一个沙哑的字眼:“没事。”
可是,他那垂在身侧的右臂,正在以一种无法抑制的频率轻微颤抖着,这个细节如同一个最坦诚的叛徒,将他故作坚强的谎言彻底出卖。
林岳的心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了,一阵尖锐的愧疚与酸楚在胸腔里翻涌。他想起了在那个阴冷的清代贝勒墓里,当积沙如同黄色的瀑布般倾泻而下,企图将他们活埋于绝境之时,正是石头,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用他那血肉之躯,一次又一次地猛撞那面看似坚不可摧的墙壁,为他和师父撞出了一条生死之路。当时,他只听到了墙壁崩裂的巨响和劫后余生的喘息,却未曾真正留意到,石头那只撞开生门的肩膀,究竟承受了何等可怕的冲击。而此刻,这份被推迟了的代价,正在这寂静的深夜里,以一种残酷而沉默的方式,向石头加倍地讨还着。
这不仅仅是一次撞墙留下的新伤。林岳忽然明白,在这具沉默如山的身躯之上,究竟镌刻着多少不为人知的旧痕。那些在枪林弹雨的军旅生涯中留下的弹孔,那些在黑暗幽闭的地下世界里摸爬滚打时添上的疤痕,都像此刻这般,在无人知晓的深夜里,化作啮噬骨髓的剧痛,由这个男人独自一人默默承受。他们称呼石头为“炮头”,是团队里开山辟路的先锋,可又有谁真正想过,“开山”二字背后,所要付出的,是怎样一种血肉磨损的代价。
林岳的眼眶有些发热,他再也无法在这里站下去。他转身,几乎是跑着冲进了正屋,敲响了孟广义的房门。
第二天拂晓,天色还带着一层朦胧的青灰色,一辆不起眼的北京吉普便悄无声息地驶出了四合院,汇入了城市苏醒前的宁静车流。孟广义坐在副驾,脸色阴沉如水。后座上,石头靠着车窗,闭着眼睛,额头上的冷汗已经浸湿了鬓角。林岳坐在他旁边,大气也不敢出,车厢里的气氛压抑得仿佛能拧出水来。
吉普车没有驶向任何一家挂着红十字招牌的大医院,而是在北京城纵横交错的胡同里七拐八绕,仿佛遁入了这座古老城市的另一重被时光遗忘的空间。最终,车子停在了一条连名字都没有的、仅能容一车通过的窄巷尽头。
孟广义带着两人下车,走进一扇不起眼的朱漆小门。门后是一个小小的、被药草填满的天井,而正对着他们的,是一个连正式招牌都没有的屋子,只在一块被岁月侵蚀得褪了色的木板上,用模糊的笔迹写着“秦氏正骨”四个字。
一踏入屋内,一股浓郁到几乎凝成实质的药味便扑面而来,那味道复杂而厚重,混合着干草、树根、矿石和陈年药酒的气息,仿佛将千百年的药理都浓缩在了这狭小的空间里。屋内的陈设极为简单,一张诊桌,几把老旧的木椅,以及靠墙的一整面墙的巨大药柜,每一个小抽屉上都用工整的毛笔小楷标注着药名。
诊桌后,坐着一个老人。他约莫七十多岁的年纪,身形枯瘦,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布褂,正低着头,用一双干枯但异常稳定的手,不紧不慢地碾着药碾子。听到有人进来,他停下了动作,缓缓抬起头。林岳的心猛地一跳,只见那老人的一双眼睛浑浊无光,瞳孔涣散,显然早已失明多年。
孟广义走上前,从兜里掏出一根“红塔山”,非常自然地递到老人嘴边,又拿出火柴帮他点上。他的姿态,带着一种对长辈的熟稔与尊敬。
“秦叔,我来了。带个兄弟,让您给瞧瞧。”
被称作“秦叔”的盲眼老人深深吸了一口烟,也不问是谁,只是朝石头的方向侧了侧头,用沙哑的声音说:“让他过来,坐下,把上衣脱了。”
石头依言照做。当他那遍布着新旧疤痕、肌肉虬结的后背展现在林岳面前时,林岳再次感到了那种视觉上的冲击。秦瞎子没有起身,只是伸出他那只枯瘦如鸡爪的右手,搭在了石头受伤的右肩上。他的手指很轻,像一片羽毛般拂过石头的皮肤,然后顺着肌肉的纹理,一路向下,在肩胛骨的连接处停了下来。他的指腹,如同最精密的探头,在那里反复地按压、揉捏,似乎在倾听着来自骨骼与筋络深处的呻吟。
林岳屏住呼吸,他看到石头的身体因为那几下看似轻描淡写的触碰而猛烈地颤抖起来。
半晌,秦瞎子收回了手,将烟蒂在桌角捻灭,平静地开口,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一柄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了伤口的核心:
“肩胛骨错位,韧带撕裂严重。而且,肩峰下的旧伤被这次的新伤给引动了,黏连得一塌糊涂。这是当兵时候留下的枪伤吧?后来又没养好。怎么,又跟人动手了?”
林岳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位盲眼的老人,仅仅用手摸了摸,便将石头的伤情,甚至连其来历都说得一清二楚,分毫不差!这已经不是医术,近乎于道了。
孟广义的脸上没有什么意外的表情,只是苦笑了一下,又递上一根烟:“秦叔,您还是老样子,什么都瞒不过您。您给看看,用最好的药,钱不是问题。”
秦瞎子没有接烟,而是站起身,示意石头趴在旁边的诊疗床上。他一边从药柜里取出几根长短不一的银针,在酒精灯上燎过,一边头也不回地对孟广义说道,话里却像藏着无数根看不见的针:“广义啊,你这把岁数了,手也盘了,茶也喝了,怎么心还没静下来?江湖这点事,还没折腾够吗?也该收手了。”
他的话让孟广-义的脸色微微一僵。
秦瞎子手腕一抖,一根银针已经稳准狠地刺入了石头后肩的穴位。他似乎完全不需要眼睛,那些复杂的人体经络穴位,早已清晰地刻印在他的脑海和指尖。他又将目光“转向”站在一旁的林岳,虽然看不见,但林岳却感觉自己像是被他那双盲眼看得通通透透。
“又带了新徒弟?”秦瞎子继续说道,手上的动作丝毫不停,一根根银针在他指间翻飞,精准地没入石头的肌理,“是个好苗子,眼神干净,身上还有书卷气。广义,别把好人家的孩子往火坑里带啊。咱们这行,是损阴德的,踏进来了,一辈子都洗不干净。”
林岳的心跳漏了一拍。他终于明白,这位神秘的秦医生,不仅是师父的旧识,更是对他们的底细了如指掌的“圈里人”。他的话,充满了过来人的沧桑与劝诫,像一把钝刀,一下下割在人的心上。
孟广义沉默着,没有辩解。
针灸完毕,秦瞎子开始为石头正骨。他让石头侧躺,自己则用膝盖顶住他的后背,一只手按住他的肩胛,另一只手抓住他的手臂,对孟广义说:“扶稳他。”然后,他深吸一口气,猛地发力一旋一拉!
只听“咔嚓”一声脆响,清晰得令人头皮发麻!
石头那庞大的身躯剧烈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被压抑到极致的闷哼,脸瞬间变得惨白,汗水如同溪流般淌下。
林岳看得心惊肉跳,而秦瞎子却像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事,取出一个黑色的药罐,用竹片挑出一些黑色的、散发着刺鼻气味的药膏,均匀地敷在石头的肩膀上,再用纱布和夹板固定好。
做完这一切,他洗了洗手,重新坐回桌后,对孟广义说出了最后的诊断,那语气平淡得像是在说今天的天气,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判决意味。
“这伤,要除根,得静养百日,不能再动一丝力气。否则,养不好,你这位兄弟的这只手,以后就废了。”
他顿了顿,将那双浑浊的眼睛“望”向孟广义,一字一句地补充道:“别再让他,干‘开山’的活儿了。”
“开山”两个字,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砸在了林岳、也砸在了孟广义的心头。林岳走出那间充满药味的诊所时,依旧感觉脑袋里嗡嗡作响。他看着前面扶着石头,脚步沉重的师父,再看看石头那被纱布厚厚包裹、散发着浓烈药味的肩膀,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地感受到,这条踏入黑暗的道路,每一步,都是用血肉和伤痛铺就的。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最后的把头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