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临的嘶吼像困兽的悲鸣，在寂静的山谷里撞出回声，却没能吓退环伺的狼群。那群饿狼约莫二十余只，皮毛在月光下泛着灰败的光，涎水顺着獠牙滴落，盯着人群的眼神如同盯着砧板上的肉。这声嘶吼反而彻底激怒了那头毛色发黑的头狼——它比普通狼壮一圈，左耳缺了块，显然是常年厮杀的狠角色。头狼猛地扬起脖子，发出一声暴戾的长啸，声波震得周围的草叶簌簌发抖，紧接着从岩石后跃出，利爪在月光下划出寒光。它的目标不是手持武器的成年士兵，而是人群外围一个吓傻了的孩童！
那孩子才五六岁，小脸蜡黄，是三天前从扶风跟着母亲逃出来的，怀里还攥着半块干硬的麦饼。此刻他死死攥着母亲的衣角，浑身抖得像筛糠，连哭都忘了出声。他母亲是个瘦弱的妇人，此刻也吓得腿软，只能徒劳地把孩子往身后护，却连挪动一步的力气都没有。
“住手！”王临目眦欲裂，血丝爬满了眼球，几乎是凭着本能扑过去。他手中的横刀是早年在军中用惯的，刀刃虽有些卷边，却依旧锋利。他借着冲劲，带着决死的力道，狠狠劈向头狼的腰腹！“噗嗤”一声，刀锋划破粗糙的狼皮，却被坚硬的腰骨卡住，只入肉寸许。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狼毛，也溅到了王临的衣襟上。
剧痛让头狼更加疯狂，它不顾腰腹的伤口，猛地扭转身躯，锋利的前爪带着浓重的腥风扫向王临的面门。爪尖几乎要擦到他的眼睛，王临甚至能看清它爪子里嵌着的碎肉和泥土。他急忙后仰，后背重重摔在冰冷的溪水里，水花溅了满脸。胸前衣襟被撕开三道口子，深可见骨，皮肉外翻着，火辣辣的疼瞬间传遍全身，鲜血混着溪水往下淌。
头狼趁机扑上来，大口咬向他的胳膊。王临能感觉到狼嘴的腥臭，也能感觉到尖牙刺破皮肉的剧痛。他死死忍着疼，用另一只手抵住狼嘴，手指抠进狼的牙龈里，狼涎滴在他的手腕上，又腥又臭，顺着皮肤往下滑。一人一狼在冰冷的溪水里翻滚，水花不断溅起，混着血丝在月光下泛着诡异的红，场面凶险到了极点——王临的力气在快速流失，而头狼的挣扎却越来越狠，好几次他都感觉自己要被狼牙咬断骨头。
其他狼见头领得手，像是得到了信号，纷纷扑向人群。人群瞬间乱作一团，哭喊声、惨叫声和狼嚎声混在一起。一头壮硕的公狼直扑崔雨薇，它显然看出这是队伍里最脆弱的目标之一——崔雨薇是大家闺秀，虽跟着逃了几天，却依旧带着几分柔弱，且没有武器。
崔雨薇吓得尖叫起来，声音因恐惧而变调。慌乱中，她脚边碰到一块东西，低头一看是块拳头大的石头。她几乎是凭着求生的本能，抓起石头，用尽全身力气砸向公狼的腿——石头确实砸中了，“咚”的一声闷响，却只让公狼顿了一下。狼毛下的肌肉结实得像铁块，这点力道对它来说不过是挠痒。反而彻底激怒了它，公狼低吼着，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威胁声，张开嘴露出森白的獠牙，再次扑来，腥臭的风直扑崔雨薇的面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子里突然传来“嗡”的一声——那是箭矢划破空气的声音，又快又急。一支削得尖尖的木箭，精准地射进了公狼的左眼！箭杆几乎整个没入，只留下箭尾的羽毛在颤动。“嗷呜！”公狼发出一声凄厉的惨叫，声音尖锐得刺耳，它像疯了一样滚在地上疯狂挣扎，鲜血顺着箭杆流出来，染红了地面的枯草和石子，连挣扎过的地方都留下了一道道血痕。
紧接着，更多木箭从灌木丛后射出，一箭接一箭，没有丝毫停顿。射箭的人显然经验极丰，箭箭都瞄准狼的眼睛、咽喉这些薄弱处——不过片刻，又有两头狼中箭倒地，一头被射穿了咽喉，鲜血汩汩往外冒，另一头被射瞎了右眼，疼得在地上打转。剩下的狼见状，动作明显迟疑了，围在旁边不敢贸然上前。
“快！往那块大石头后面退！点火！松枝和枯藤能烧出浓烟，狼怕这个！”一个苍老却沉稳的声音从林中传来，声音里带着常年在山里生活的沙哑，却异常有穿透力，瞬间压过了现场的混乱。众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互相搀扶着往溪边那块一人高的巨石后跑——几个还能动的士兵急忙掏出藏在怀里的火折子，这火折子是之前假官兵劫掠时，他们藏在破衣夹层里的，侥幸没被发现。此刻他们手抖得厉害，试了三四次才点燃火折子，哆嗦着凑近身边的枯枝。
火光“腾”地跳起来，橘红色的光芒驱散了些许黑暗，也给众人带来了一丝安全感。松枝被点燃后，冒出滚滚浓烟，带着刺鼻的焦糊味，呛得人直咳嗽。狼群果然被震慑住了，它们围着火堆焦躁地踱步，低吼着，爪子不断刨着地面，却不敢再往前一步——狼天生怕火，尤其是这带着浓烟的火，更是让它们本能地畏惧。那头中箭的公狼挣扎了一会儿，动作渐渐慢了下来，最后彻底没了声息，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其他狼看了一眼它的尸体，眼神里多了几分忌惮，往后退了两步。
另一边，王临和头狼的搏斗也到了生死关头。他的胳膊被狼咬出一道深口子，鲜血顺着胳膊往下淌，染红了半边袖子，连抓着狼耳朵的手都开始打滑。但他死死抓着不放，指甲几乎嵌进狼的皮肉里。趁着头狼仰头挣扎、想甩开他的瞬间，王临猛地发力，用膝盖顶住狼的身体，将卡在狼腰里的横刀狠狠拧转——“咔嚓”一声，骨头碎裂的声音清晰可闻，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
头狼发出一声惊天惨嚎，声音里满是痛苦和绝望。它用尽最后力气将王临甩开，王临重重撞在巨石上，后背传来一阵剧痛，一口鲜血忍不住喷了出来，溅在身前的石头上，鲜红一片。他眼前阵阵发黑，耳边嗡嗡作响，连头狼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起来。
头狼拖着断腰，每走一步都疼得嘶吼，身体歪歪扭扭地爬向狼群。就在这时，灌木丛后走出一个人：是个极其枯瘦的老者，看着约莫六十多岁，身高不过五尺，体重怕是连八十斤都不到。他的头发用树皮绳捆着，乱蓬蓬的像枯草，上面还沾着些松针和泥土；身上穿的兽皮袄子破烂不堪，多处露出里面干瘦的皮肤，皮肤上满是皱纹和深浅不一的伤疤，显然是常年打猎留下的；背上背着一张用藤条和木头做的长弓，弓身上磨得发亮，腰间挂着石斧和短刀，刀鞘是用兽皮做的，已经磨得有些发白。他的动作很敏捷，走在石子路上没有一点声响，像是踩在棉花上，眼睛亮得像鹰隼，扫过众人时，带着一种常年独居山林的警惕，仿佛随时会转身消失在林子里。
“后生仔，能走就过来！火撑不了一个时辰，头狼没死透，狼群不会真退。”老者开口，声音像破锣敲，沙哑得厉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王临咬着牙，用横刀撑着地面，勉强站起身。崔雨薇急忙跑过来，搀扶着他的胳膊，她的手还在抖，却努力扶稳王临。两人一步步挪到火堆旁，王临刚坐下，就感觉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
崔雨薇看着他满身的伤，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一样往下掉，却不敢哭出声——怕再引来狼群。她小心翼翼地帮王临擦掉脸上的血污，动作轻得像怕碰碎了他。王临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勉强笑了笑：“没事，死不了。”
老者蹲下身，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包——布包是用粗麻布做的，边缘已经磨破了，上面还绣着一个模糊的“藤”字。他打开布包，里面是捣成糊状的草药，绿色的汁液散发着淡淡的苦味，还混着些许泥土的气息。“把这个涂在伤口上，能止血，还能防山里的瘴气——这地方潮气重，伤口烂了比狼咬还致命。前两年有个采药的，就是被狼咬了小口子，没处理好，伤口烂到骨头里，最后疼死在山里。”他说着，把布包递给王临，又转头指挥其他人，“你们几个，去那边崖壁下砍枯藤和松枝，越多越好，火不能灭。夜里山里温度低，没火不仅招狼，还能冻死人。”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起身去砍藤条。两个年轻些的士兵力气大，拿起断了的长矛，几下就能砍断一根粗藤；几个妇人也帮忙捡松枝，哪怕手被松针扎破了，也只是咬着牙继续捡。王临一边给伤口涂草药，一边警惕地看着老者：这老人显然不是普通猎户，他对狼群的习性、山里的环境都太熟悉了，连草药都随身携带，更像是常年在这深山里“讨生活”的人。而且他的箭法极准，刚才那么乱的场面，每一箭都能射中狼的要害，这绝不是普通猎户能做到的。
天快亮时，东方泛起了鱼肚白，狼群终于彻底退去——头狼被其他狼拖走了，地上只留下几具狼的尸体和一滩滩发黑的血迹。众人瘫坐在火堆旁，累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有的人直接靠在石头上睡着了，哪怕身上还沾着血污。老者独自一人坐在另一块石头上，用石片削着一根树枝，动作很慢，眼神却有些发直，像是在想什么心事。树枝被他削得很光滑，一端渐渐成了尖形，像是一根短矛。
“老人家，多谢您救命之恩。”王临缓过劲来，先开口打破沉默，他声音还有些沙哑，却带着真诚的感激，“敢问您怎么称呼？怎么会在这深山里？”
老者头也不抬，手里的石片继续削着树枝，木屑一片片往下掉：“山里人，没名字，大家都叫我老藤——靠崖壁上的老藤爬上山找吃的，就叫这个。救你们？不过是怕你们死在这，尸体发臭，熏得我没法打猎。前几年有队逃兵死在前面的山谷里，没几天就臭了，附近的猎物都被吓跑了，我半个月没打到东西，差点饿死。”他的语气冰冷，没有一点善意，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
王临没在意他的态度，又问：“您对商於古道很熟吧？我们想往深处走，找个能暂时落脚的地方，避开外面的乱兵。”
“熟。”老藤终于停下手里的活，抬起头看他，眼神像刀子一样锐利，仿佛能看穿人的心思，“比你们这些瞎撞的没头苍蝇熟多了——这路上哪有水源，哪有山洞，哪有能吃的野果，我都知道。去年有伙商人想走这条道去蜀地，结果没找对水源，渴死了三个，最后还是我指了条明路，才让剩下的人活下来。”他顿了顿，嘴角突然扯出一个极其讽刺的笑，那笑容比哭还难看，“我还知道，这路上最危险的不是狼，是人。去年冬天，我亲眼看见五个兵卒抢了一个挑夫的粮食，还把挑夫推下了山崖，那些粮食够挑夫一家过冬的。”
“您是说之前那些假扮官兵的劫匪？”王临心里一紧，想起两天前遇到的那群假兵——他们穿着破烂的官服，拿着生锈的刀，抢了他们仅剩的粮食，还杀了两个走得慢的老人。
“假扮？”老藤的声音陡然尖利起来，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他猛地站起身，枯瘦的手指指向远处的山林，手指因为用力而发白，眼睛里爆发出骇人的血光，“你怎么知道他们是假扮的？这世道，兵和匪有什么区别？三年前，一群穿官服的人闯进我的寨子——那是个猎户寨，总共才十二户人，都靠打猎过日子。他们说要‘征军粮’，可我一个猎户寨，哪有什么军粮？最多就是些晒干的肉干和几张兽皮。他们就抢了我藏的两张熊皮、三张狐皮——那是我准备给我儿子娶媳妇用的！还杀了我儿子和儿媳，我儿子当时才二十岁，儿媳肚子里还怀着娃啊！他们还把我刚满月的小孙子...活活摔死在山崖下！那孩子才刚会笑啊！”
他的声音发颤，枯瘦的身体因为愤怒而发抖，手里的石片“啪”地掰断了，断口处的石子崩了出去。“他们穿的是官服，拿的是官刀，说自己是‘隋军’——这就是你们说的‘官兵’！和吃人的狼有什么不一样？不，他们比狼还狠！狼只为了活命，饿极了才会伤人，可他们呢？为了抢那点东西，为了寻个乐子，就敢杀满门！我躲在柴房里，看着他们把我家烧了，看着我亲人的尸体躺在地上，我却不敢出来！”
晨曦透过树叶的缝隙照下来，落在老藤扭曲的脸上，映出他眼底的仇恨和绝望，那些皱纹里仿佛都藏着血泪。王临看着他，心里沉甸甸的——这老人哪里是独居山林的猎户，分明是被世道逼成了“孤魂”，活着的唯一念想，或许就是复仇。火堆的烟渐渐散了，风里带着清晨的寒意，吹在人身上凉飕飕的。王临突然觉得，这商於古道的深山里，比狼更可怕的，是那些被贪婪和仇恨吞噬的人心——狼的恶是本能，而人的恶，却能坏到骨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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