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见薇的表情说不出来是悲是喜。
她爹只是私塾里的教书先生,月俸仅有两百文,只能勉强维持他们一家三口的温饱。
偏她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肤白腰软,干不了一点粗活,她爹也舍不得让她干粗活,只能在教书之余,又早晚替人抄书,以赚取更多的家资。
可他抄再多的书,也买不起芙蓉髓香阁里的胭脂水粉,买不起彭蠡采菱栈里的点心,买不起十帆酤海楼里的名酒名菜,更买不起双流锦庄的绫罗,买不起星子宝相楼里的金银珠翠,买不起……
他再怎么辛苦,都只能勉强维持着不让她娘抛头露面。
可她娘有野心。
她娘想用芙蓉髓香阁里的胭脂水粉,想吃彭蠡采菱栈里的点心以及十帆酤海楼里的名酒名菜,想穿双流锦庄的绫罗,想戴星子宝相楼里的金银珠翠……
于是,在王石金以一头野猪换来的七百文钱,买来的一匹印花绢送给她娘后,他们自然而然地便勾搭在了一起。
只是王石金是个猎户,收入并不稳定。
所以他们尽管干柴烈火,难舍难分,也只能背着她爹通奸。
但纸终究包不住火。
她娘越来越多的漂亮衣裳,家中越来越多的肉食以及点心,终究是引起了她爹的怀疑。
便有了一场精心设计的捉奸。
只是世事无常,谁能想到一场捉奸戏码,反而让狼狈而逃的王石金遇上了陶衡这个陶氏族长,从此不再受风餐露宿之苦了呢?
有了稳定而丰盈的收入,她娘和王石金终于不再顾忌她爹,也终于惹恼了她爹。
她爹一直将她娘捧在手心。
那是她爹第一次,在她娘的挑衅下,失手打了她娘一个耳光。
而后,便迎来了她娘和王石金的合谋杀害。
王石金以为,没了她爹,他就可以迎娶她娘了。
但他万万没有想到吧,她娘原本只是想吃好穿好,在他的金钱滋养下,在他的无限吹捧下,她娘的野心也膨胀了。
她娘盯上了陶衡。
既然王石金能博得陶衡的同情,那她为何不能呢?
寡居的妇人独自带着女儿生存,本就不易。可她还有难以自护的美貌,受人欺负,那不是显而易见吗?
果然,在她娘计算好了陶衡时常经过的路线与时间后,便有意引了在她爹去后,时常骚扰她的几个浪荡子,惊慌失色且跌跌撞撞地倒在了陶衡的跟前。
陶衡救了她娘。
陶衡要让管事送她娘回家。
她娘惧怕地摇头。
陶衡让管事打听,得知她娘独居带着孩子,时常受人欺负和骚扰,便让管事给她们娘俩另外找了个小院,还将她娘安排到了陶氏的绣庄。
可她娘一直被她爹娇养着,都多少年没有碰过针线了,哪里还会做这些?
况且,她娘的目标是陶衡,是陶氏的当家主母,而非那一个小院和绣活。
强忍着绣庄其余绣娘的白眼与非议三个月后,她娘拿着四百文的俸钱,再次拦住了陶衡。
她娘要请陶衡吃饭,答谢他的救命之恩。
她娘没有去酒楼,而是买了菜,要亲手做给他做。
但她娘别说做饭,连生火都不会。
满脸漆黑与狼狈,不仅无损她娘的美,反而更添了别样的风情。
那顿饭,是后来陶衡在酒楼里叫来的席面。
那顿饭,他们吃着吃着,就吃上了对方。
陶衡在陶令仪的母亲生前,便没有纳妾。在她母亲去后,同样没有纳妾。
可见,陶衡是个极为克己复礼之人。
事后,他很为自己的唐突懊恼,却也没有抛下她娘不管。
他是个有责任心的人。
他要纳她娘为妾。
可她娘要的是主母,怎肯为妾?只哭着说是自己玷污了他,不要他负责,还撵走了他。
陶衡哪里肯这般扔下她,一次次地来,一次次的失足,终于,在她娘告知他,有了他的孩子后,如愿成了陶氏的主母。
尽管陶氏的人都不拿正眼看她娘,可她娘也满足了。
只是……
陶衡不知道,他生在金银堆,长在金银堆,不知道市井之中,有一种叫美人醉的香袋,人闻了之后,看狗都眉清目秀,更别提她娘本就貌美,他再克己复礼,也是男儿,如何把持得住?
看着陶令仪惊愕的表情,苏见薇畅快地笑了。
自从她爹被她娘和王石金害死后,她头一次笑得这样畅快。
揩掉笑出来的眼泪,苏见薇不管不顾地继续道:“我娘在知道你父亲只想纳她为妾后,便打起了孩子的主意。我娘认为,没有哪个男人不想要儿子,只要她能怀上儿子,那你父亲必然会娶她为妻。”
“可她跟了你父亲快半年,肚子却始终没有动静。她不甘再等下去,便又主动找上了王石金。”
“王石金对我娘倒是情根深种,我娘攀上你父亲抛弃了他,他非但不生气,还说我娘就该过上这样穿金戴银的好日子。得知我娘想要利用孩子嫁去陶氏,他也二话不说便答应帮忙。”
“后来的事,你也知道了。”
“我娘凭着孩子,嫁给了你的父亲。”
苏见薇沉默下来,微微垂着眼,有一串串的眼泪落下来,可她的嘴角却固执地往上扬着。
半晌后,她又开了口,声音低低的:“你知道我娘为什么即便惹你父亲不喜,也要带我去陶氏吗?”
陶令仪一边震惊于她娘、王石金和陶衡之间的狗血事,一边又颇有些不是滋味地问道:“为什么?”
苏见薇抬起眼,满目自嘲地看着她:“是我要挟了她,我告诉她,如果她不带我去陶氏,我就要告诉你父亲她与王石金通奸的事。她是迫不得已,才将我带去的陶氏。如果我没有要挟她,她原本是打算将我扔给王石金的。”
“你知道,我要跟了王石金,会是什么下场吗?”
她娘每次与王石金通奸时,都要叫她在门口放风,但凡她拒绝,便会得到迟早将她嫁给街对头卖豆腐家的傻儿子当媳妇的要挟。
而她娘和王石金通奸,从来不知收敛,无论她如何捂着耳朵,那些淫言浪语依旧无孔不入。
仅是这些,她也可以忍了。
可王石金每每离开之时,看她的目光,都带着淫邪之气。
如果她跟了王石金,会落得什么下场,不言而喻。
陶令仪无声地叹了一口气后,起身走到她跟前,将一方帕子递了过去。
苏见薇顺着帕子,抬眼看向她:“我已经说完了,你可以嘲笑我了。”
陶令仪给她揩了揩眼泪,轻轻叹道:“对不起。”
她不知道她在进入陶氏之前,过的是这样的日子。
她突然明白,当初带她的师父为什么总是不厌其烦地让她去了解每一个犯罪嫌疑人的过往了。
很多犯罪嫌疑人的确穷凶极恶,也有很多犯罪嫌疑人的确可怜又可恨,一如苏见薇。
苏见薇落得如今的下场,是罪有应得吗?当然是。
只是她走到这一步,也与她的生长环境及遭遇脱不开关系。
如果能够及早干预……
苏见薇听着她的道歉,愣了一下后,忽地笑了,笑着笑着,又扭过头去:“我不需要你的同情。”
“我没有同情你。”看着她成串成串往下掉的眼泪,陶令仪将帕子强行塞到了她手中。
苏见薇看着手帕,眼泪又掉了下来:“我原本是打算拿这些过往要挟你,让你放我出去的。”
陶令仪道:“我知道。”
她知道,她怎么会……苏见薇猛然抬眼,愤怒也紧跟着油然而生:“所以,你刚才是在骗我!说什么真心拿我当妹妹的那些话,都是假的!”
“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我就知道……”
“我承认,我刚才说那些话,的确是为了哄抬你的自尊,让你能够说实话。”陶令仪坦诚道,“但我往日待你是不是真心,别说你感受不到。”
苏见薇脸上的愤怒散去,却依旧不肯认输地说道:“以前不见你有这么多的心眼。”
陶令仪半真半假道:“因为我早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我了。”
苏见薇胡乱揩了两把眼泪,起身走了。走到推事院门口的时候,又慢慢顿住脚步:“我不想跟你说对不起,我的确勾搭了郑行之,可我勾搭他的时候,并没有费多少的力气。”
苏见薇转过身,“所以,即便没有我横插一脚,你嫁给这样一个用情不专的人,也注定不会幸福。你就当你入狱后受的那些苦,是嫁给郑行之后要受的苦吧。至于我,我不需要你的同情,如果我还能侥幸活着……罢了,即便我还能侥幸活着,我们这辈子也不要再见面了。我怕再见面,看到你过得很好,又勾出我的嫉妒。”
笑两声,苏见薇朝她恭恭敬敬地行了个叉手礼后,转身走了。
陶令仪目送着她消失在昏暗的烛光中后,又站了许久。虽然还没有查证,但她知道,苏见薇说的多半都是真的。
至于她还能不能活下来……
她的生长环境的确很糟糕,可她杀害谢瑶也是事实。
陶令仪虽同情她的遭遇,却并不能原谅她犯下的罪行。律法就是律法,不容任何人践踏。
缓上片刻,陶令仪坐回来,吩咐周蒲英:“去叫银刀卫将陶杜氏带上来吧。”
比起苏见薇的自曝其短,陶杜氏一进推事院,便扯出帕子,边哭边说她也是受了苏见薇的要挟,才被迫说谎庇护她。
又说她也是在苏见薇杀了谢瑶,又诬陷她入狱后,才得知她和郑行之苟且之事。
还说她那夜去找郑元方,原是想去控告苏见薇,是她先勾引的郑行之,才让郑行之行将踏错,如果有人要为此事负责,就让苏见薇去。
如果说,听完苏见薇的那些话,陶令仪是心生同情的话,那听了陶杜氏的话,却是满心厌恶了。
不过她没有插话,一直耐心地等陶杜氏哭完说完了,才慢悠悠问道:“你说的,和苏见薇说的,为什么不一样?”
陶杜氏哭声一止,飞快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周蒲英、周云归两人:“她,她说什么了?”
不等陶令仪回答,她便先尖酸刻薄道:“她是不是说,她杀谢三小姐和诬陷你的事,都是我给她出的主意?她在撒谎!她自小便爱撒谎!当初我嫁入陶氏,嫁给你父亲的时候,原本不打算带她,是她苦苦哀求我,并保证以后再不撒谎,我才一时心软带的她!”
“早知道,早知道她是这样一个不要脸的下贱胚子,当初就是哭死了,我也绝不带她到陶氏,害你受这么多的委屈!”
骂到这里,陶杜氏又哭了起来:“令仪呀,你可不能相信她的话。我嫁入陶氏这些年,待你如何,你是知道的吧?可你看她,你待她比陶氏任何一个妹妹都要好,她却狼心狗肺,不仅抢你的亲事,还害死了你的闺中密友,这样的人,不值得你相信,也不值得你同情,你可不要心软,再受了她的欺骗。”
春桃听不下去,偏过头,狠狠地呸了一口。
秋菱也轻轻地哼了一声。
陶杜氏有心想训斥她们一顿,可并不认识她们,怕她们是崔述派来保护陶令仪的人,便又将训斥的话给吞了回去,只继续劝陶令仪道:“就算你不记得我从前对你的好,可你,可你也是打小没有母亲的孩子,没有母亲的孩子有多孤独可怜,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是不是?阿坦如今才七岁,你也不希望阿坦跟你一样,打小就没有母亲对不对?”
“你说得对,”陶令仪赞同地点一点头,“只是苏见薇并没有说,她杀害谢三小姐又诬陷我的事,是你出的主意。反而是告诉我,陶坦并非我父亲的孩子。”
“她胡说!”陶杜氏尖叫,“她在胡说八道,她在血口喷人!”
又冲过来抓住她的手:“令仪,你千万不要相信她的话,她就是故意诋毁我,诋毁阿坦!她就是见不得你好,也见不得阿坦好!”
陶令仪歪一歪头:“王石金是谁?”
陶杜氏猛地松开她的手,连连后退道:“谁是王石金,我根本不认识他!”
陶令仪也不辩驳,只继续问道:“那你前夫,也就是苏见薇的生父是如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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