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多年前在福建老家糖酒副食公司大院的那段时光，尤其是关于阿杰的那件事，就是一片永远无法退潮的冰冷海域，至今想起，仍觉脊背发凉。
那时的阿斌，刚上初中，家境寻常，一家四口就挤在母亲工作的单位大院家属区。
那大院，透着股被岁月侵蚀的老旧。
一进门，便是一条长长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斜坡。斜坡两侧，是红砖砌成的老仓库，墙面上用白灰刷写的“严禁烟火”大字。
事情的发端，在一个看似寻常的夜晚。
阿斌一家从外婆家吃完饭归来，已是晚上十点多。
父亲推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弟弟坐在前杠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
阿斌跟在车后，手扶着后座，母亲则走在最后，手里拎着从外婆家带回的剩菜。
刚踏进大院门口，一脚踩上斜坡的水泥路面，阿斌心里就“咯噔”一下。
周遭瞬间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外面街道的虫鸣、远处人家的狗吠都没有发出声音，只剩下自行车轮碾过路面沙石的“沙沙”声，被无限放大，清晰得刺耳。
斜坡顶上路灯投下的那点昏黄光晕，软弱无力，根本照不透底下的深沉黑暗。一股没来由的寒意，顺着阿斌的尾椎骨爬了上来，他莫名地心慌，手心沁出冷汗。
一家人沉默地往上走，约莫到斜坡一半时，阿斌下意识抬头，瞳孔骤然收缩。
在前方靠近坡顶的位置，赫然站着一个人影！
那影子灰蒙蒙的，轮廓边缘像是蒙着一层毛边，模糊不清。
身体微微佝偻，走路的姿势极其僵硬，一顿，一顿，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
最让阿斌心跳加速的是，那人影手部的位置，有一个暗红色的小点，一明，一灭，仿佛……在抽烟？
“爸，前面那人是谁啊？”阿斌压下心中的恐惧，下意识地开口问道。
话音刚落，父亲推车的动作猛地一滞，紧接着爆发出剧烈的咳嗽，像是被什么东西呛到。
随即，父亲前所未有地提高嗓门，厉声骂道：“你个死孩子！前面哪有什么人？不要乱说话！”
几乎同时，走在后面的母亲疾步上前，一把紧紧揽住阿斌的肩膀，手指用力得让他感到疼痛，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别乱说话！赶紧走，回家还得洗澡！”
阿斌愣住了。
他看得清清楚楚，那影子就在前面十几米的地方，不紧不慢地往上挪动。
他甚至觉得，在父亲吼出那句“没人”之后，那影子的动作似乎微微顿了一下。
而且，父亲的身体在那一刻，有意无意地侧移，试图阻挡他的视线。
等阿斌再好奇地踮脚往前看时，整个过程可能不到一分钟，那个刚才还清晰可见的人影，竟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原本以为是对方走太快转过了坡顶，可当他们一家爬上坡顶时，只见几个小伙伴正在路灯下蹲着玩弹珠。
阿斌忍不住上前打招呼，问道：“你们刚才有没有看到有个黑影上来？”
小伙伴们茫然摇头：“没有啊，就你们一家上来。”
母亲立刻用力打了他后脑一下，语气带着前所未有的焦躁：“说了别乱问！赶紧回家！”
那一刻，父母反常的紧张，小伙伴确凿的否定，让阿斌瞬间明白了，他看到的，恐怕不是人。
那天晚上，他死活不敢自己睡，硬是挤在了父母的房间里。
梦里，全是那个一顿一顿的灰色影子和那明灭不定的诡异红点。
这件怪事像一根刺，扎在阿斌心里好些天。
大院里闲话传得快，没多久，就有其他小孩神秘兮兮地说，晚上也在斜坡上看到过东西，不过没看清，以为是野猫。
还有个看守仓库的老工人，喝多了酒，含糊地提过一嘴，说这斜坡底下，早年是个乱葬岗。
真假难辨，但无疑给那条长长的斜坡，又蒙上了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色彩。
就在阿斌快要慢慢淡忘这事的时候，一场真实的悲剧，夹杂着更令人窒息的诡异怪谈，席卷了整个大院，也再次狠狠震撼了他。
大院里的风云人物，阿杰，死了。
阿杰人如其名，长得精神，家里条件又好，是学校里不少女孩暗恋的对象。
但同时，他也是个让老师头疼、父母操心的顽主，整天和一群所谓的社会兄弟混在一起，逃课、打架，无所不为。
消息传来时，所有人都觉得不可思议。
死因荒唐得让人难以接受，说是跟几个兄弟逃课去河边玩，打闹起来，其中一个失手，用捡来的木棍朝他后脑勺敲了一下，人就当场倒地，再没醒来。
医院诊断是外力导致的颅内出血，没救了。
一条鲜活的生命，就这么轻飘飘地没了。
大人们唏嘘不已，为三代单传的阿杰父母感到悲痛。
然而，在阿杰死后，一个更可怕的流言，像潮湿阴冷的霉菌，在墙角和巷尾悄悄蔓延开来。
阿斌从母亲那里听说，单位一个阿姨的女儿和阿杰同班，她透露，就在阿杰死前一个多礼拜，他和那帮兄弟，不知发了什么疯，竟去了大院后面山上那个本地出了名邪乎的“死人亭”探险。
听到“死人亭”三个字，阿斌整个人忍不住打了个激灵。
那是本地一种特定的建筑，正式名称好像是“寄罐享阴亭”或“骨灰亭”，是过去用来临时或集中安置棺椁、骨灰坛的地方，并非正式的坟墓，更像是一个阴森的“中转站”或“集体宿舍”。通常建在村落外围、山脚或偏僻处。
大院后面半山腰的那个死人亭，阿斌小学时在校方组织的一次扫墓活动中去过一次，仅仅那一次，就给他留下了极深的心理阴影。
那是个很老旧的圆形亭子，灰扑扑的，亭子两面是巨大的镂空花窗。
当时个子矮小的阿斌，扒着窗沿踮起脚，才勉强看到里面，一排排黑白的死人遗像，正直勾勾地“看”着外面，恰好与他对上视线！
遗像前面，摆满了各式各样落满灰尘的陶瓷骨灰罐。
那情景，诡异得让人头皮发麻，自那以后，阿斌再也没敢靠近后山。
据说，那天阿杰他们一伙人到了死人亭附近，转了一圈觉得没什么意思，准备离开时，阿杰却突然逞起能来。
他弯腰从地上捡了块尖石头，走到亭子旁斑驳的灰墙边，歪歪扭扭地刻下了一则“征婚启事”。
他写了自己多高多帅，家里有什么条件，最后，用更大的字，刻了一句让所有在场伙伴头皮发炸的话：
“诚征鬼妻，有意速来！”
完了，他还像模像样地，用大拇指蹭了点地上的灰土，在字迹边上用力按了个“手印”。
当时他那帮兄弟都吓坏了，骂他疯了，说这地方邪门得很。
阿杰却毫不在意，嬉皮笑脸地说：“怕什么？真要有，也是找大宅子里的千金，还能看上这破亭子里的？”
谁能想到，就是这短短一行戏谑的字，竟成了他的催命符。
如果说阿杰的死与那则留言是否有直接关系，谁也拿不出证据。
但在他死后，从他父母嘴里透出的一些细节，却让人细思极恐，毛骨悚然。
按照时间推算，就在阿杰从死人亭回来的当天晚上，家里就开始变得不太平了。
那几天，阿杰母亲总是精神恍惚，耳边老是听到若有若无的唢呐声。
那声音极其怪异，时而是喜庆的欢快节奏，时而又转为送葬的哀乐，仿佛一场荒诞的红白事交织在一起，在她脑中断续演奏。
每次在厨房做饭时，她总能看到楼下院子角落的阴影里，站着一个穿红衣服的女人。
看不清脸，但总觉得对方正隔着距离，朝她咧着嘴笑。起初她以为是眼花，或是附近跑来的疯女人，没太当回事。
阿杰父亲那边也遇到了怪事。
有天晚上他应酬回来得晚，一个人走在空荡荡的街上，远远看见一队穿着红衣服、抬着什么东西的人影朝他走来。
他正纳闷这是干什么的，那队人影突然拐进了前方的一条小巷。
等他走到巷口往里一看，酒瞬间醒了大半，那是个死胡同，里面一户人家都没有！
而刚才那队清晰可见的红衣人，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直到阿杰猝然离世，悲痛欲绝的家人将这些心惊肉跳的记忆碎片，与阿杰在死人亭留下的那则“征婚启事”拼凑在一起，才后知后觉地感到了彻骨的寒意。
那则恐怖的征婚启事，很可能真的被寄到了另一个世界，并且得到了回应。
那个穿红衣服的女人，那半夜诡谲的唢呐声，那队凭空消失的红衣队伍……或许，都是被招来的。
这一切，都是索命的前兆。
许多年后，当阿斌已成家立业，再次尝试向父母问起当年那晚在斜坡上看到的黑影时，父亲沉默地看了看母亲。母亲叹了口气，反问道：“怎么又提起这茬了？”
阿斌说：“只是觉得奇怪，我看到那黑影后没多久，阿杰就出事了。而且阿杰死前家里发生了那么多怪事，我总觉得……那黑影跟阿杰的事，会不会有什么联系？”
母亲听后，脸色白了白，终于点了点头，声音压得很低：“其实那晚我和你爸，也都看到了。”
他们看到的，并不仅仅是阿斌眼中那个模糊的黑影。
“我们看到的是……”母亲的声音带着一点颤音，“一个双手举着线香，穿着大红绣服的女人，她脚下，还穿了一双像电视剧里清朝奇人女子穿的那种马蹄底绣花鞋。”
父亲在一旁沉重地补充：“那之所以看上去走路一顿一顿的，就跟那鞋子有关吧！”
那明灭的红点，根本不是什么烟头，而是她手中线香的香火！
父母当时就明白是撞到了极凶的脏东西，所以才死死瞒着，不让阿斌乱说话，生怕惹祸上身。
这么多年过去了，从阿斌自己看到的模糊黑影，到父母口中清晰的红衣绣花鞋女人，再到阿杰那场始于骨灰亭的离奇死亡。
这一切，始终是阿斌心里一个解不开的、沉甸甸的结。
他时常想，阿杰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是否也曾看到过那个穿着红绣鞋、举着线香的身影，正一顿、一顿地，朝他走去？
有些界限，生者不可逾越；有些玩笑，鬼神开不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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