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下来的,是「烬」。
他不再拥有任何激烈的情绪。没有恨,没有爱,甚至没有悲伤。他的眼神变得像一口幽深的古井,平静得不起一丝波澜,只有在渊的目光落在他身上时,才会泛起一丝微弱的、几乎无法察觉的、条件反射般的涟漪。他成了一件完美的艺术品,一件被陈列在宏伟殿堂中的、拥有生命的收藏。
渊为他规划了全新的「日常」。清晨,烬会在幽蓝晶石的光芒下醒来,为渊沏上一壶香气缭绕的茶。他的动作精准得如同仪式,每一个环节——从测量水温到冲泡茶叶——都完美得无可挑剔。然而,那茶香虽醇厚,却缺少了一种名为「心意」的东西。
上午,是力量的「修行」。烬会站在殿堂中央,渊则随意地坐在远处的王座上。在渊的命令下,烬会驱使体内那股庞大而精纯的黑暗力量,演练着渊教给他的每一个招式。力量的洪流在他手中凝聚、爆发,威力足以轻易摧毁山峦,但他眼中却没有丝毫与之匹配的斗志。他攻击,因为被命令攻击;他停下,因为被命令停下。有时,渊会亲自下场,作为他的对手。烬的攻击凌厉而致命,却总在即将触及渊身体的前一刻,因一个眼神或一个手势而烟消云散。接着,渊会轻易地将他击败。烬便会安静地跪伏在地,像一尊虔诚的雕塑,等待主人的下一次命令。
午後,殿堂里会响起琴声。那是渊教给他的曲子,旋律复杂而华美。烬的技法无懈可击,十指在琴弦上翻飞,流淌出的音符冰冷而精准,像是用最精密的仪器计算而成。每一个音都完美,但组合在一起,却是一片华丽的荒芜,听不见任何情感的起伏。
他成了渊最完美的造物,一个彻底贯彻其意志的延伸。他们的日常,进入了一种诡异得令人窒息的「平静」。殿堂里不再有嘶吼与挣扎,只剩下琴声、茶香,以及烬那如同精致人偶般的身影,在渊的意愿下,完成各种各样的指令,点缀着这座永恒的、冰冷的殿堂。
然而,渊,这位以征服与重塑为终极乐趣的艺术家,却渐渐地,感觉到了一丝……不完整。
他成功了。他将一轮炽热的太阳彻底改变,将其变成了一捧握在手中的、温顺的余烬。他赢得了这场意志较量的最终胜利。但是,当对手彻底平静,当艺术品完成了最後一笔,那种极致的成就感,也如同潮水般迅速消退,只留下一片空虚的滩涂。
他开始思考。
在无人的深夜,他独自坐在王座上,偶尔会回想起过去。他想起罗小黑最初那双充满了倔强与火焰的眼睛,那是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也毫不退缩的光芒。他想起他在祭坛上那充满了痛苦与不屈的灵魂怒吼,那是生命在被重塑前最壮丽的悲鸣。他甚至开始频繁地回味起他最後那场赌上一切的、可悲又可笑的背叛——那股逆流而上的恨意虽然弱小,却是那样的真实、那样的灼热。
那些激烈的、充满生命力的反应,才是他创造过程中真正的乐趣。它们证明了他的作品是「活」的。
而现在的烬,太安静了。太顺从了。太完美了。
完美得……像一件完成了使命,便只剩下观赏价值的遗物。
这天晚上,烬为他弹奏完一曲後,正准备安静地退下。渊看着他空洞的侧脸,忽然开口问道:「烬,你还记得『无限』吗?」
烬正欲转身的身体,出现了一个微不可察的停顿。他倒茶的手也轻微地颤抖了一下,一滴茶水溅在了黑曜石的桌面上,晕开一个小小的、深色的印记。这个名字像一把被遗忘在灵魂废墟深处的钥匙,在他的脑海中,撬动了一丝几不可闻的、生锈的声响。
但他只是沉默了片刻,然後缓缓地、坚定地摇了摇头。
渊看着他这副模样,眼中闪过一丝预料之中的失望,但随即,一个更为有趣、更为深刻的想法,如同暗夜中绽放的奇花,在他的脑海中悄然成形。
一件艺术品的价值,不仅在於它本身,更在於……它如何映照出观赏者的内心。
尤其是,当那位观赏者,是这件艺术品「最初的所有者」时,那份冲击力,想必会是语言无法形容的吧。
「看来,是时候为这件作品,举办一场落成的典礼了。」渊的嘴角,重新勾起了那抹优雅而深邃的微笑,眼中闪烁着重燃的、名为「趣味」的火焰。「毕竟,独享如此完美的杰作,未免也太自私了。」
他决定,要让无限,亲眼看一看。
他要搭建一个华丽的舞台,邀请那位在永冬之地静坐、几乎化为石像的强者前来观赏。他要让他亲眼看一看,他那曾经视若珍宝、纯洁无瑕的弟子,如今,变成了怎样一副……只会对着另一位主人俯首听命的、温顺而被彻底重塑的模样。
他要让无限在看到烬的那一刻,重新燃起希望之火。
然後,再由烬亲手,将那团火焰……彻底熄灭。
他要让那位强者,体会一次比死亡……更为深沉、更为彻底的明悟。那份明悟,将会是为这件名为「烬」的艺术品,添上的最後一笔、也是最华彩的点缀。
渊的话语,如同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
「展览会」。
这个词轻飘飘地钻进烬的耳朵里,起初,并未激起任何波澜。他的大脑,已经习惯了不去理解,不去思考,只是被动地接收指令。
然而,渊在说出这句话时,嘴角那抹熟悉的、带着极致愉悦与残酷的微笑,以及眼神中那种即将欣赏到绝美艺术品的狂热……这一切,都像一把钥匙,插入了烬灵魂最深处、那把早已锈死的锁孔之中。
他的潜意识,那片连渊都未曾彻底踏足的、属於罗小黑的最後领地,比他麻木的表层意识更快地理解了这场「展览会」的含义。
一个画面,没有任何预兆地,如同惊雷般在他的脑海中炸开。
那是在一片无尽的、被冰雪覆盖的白色荒原上。
一个熟悉又模糊的、如同神只般的男人,正跪坐在那里,怀中抱着一具冰冷的、和他一模一样的「屍体」。
然後,渊带着他出现了。
渊会笑着,当着那个男人的面,撕开他的衣服,像对待一件物品一样,展示他胸口那枚属於深渊的烙印。渊会命令他,做出种种顺从而顺从的姿态。渊会,用最直白、最残酷的方式,向那个男人宣告,他曾经的珍宝,如今,是怎样一副属於别人的、破败而肮脏的模样……
那个男人……是谁?
烬想不起来。
但那种即将要被最珍视之人看到自己最不堪一面的、毁灭性的羞耻感与恐惧感,却是如此的真实,如此的汹涌!
「……不。」
一声微弱的、破碎的气音,从烬的喉咙里溢出。
渊饶有兴致地看着他,等待着下文。
长久以来,那张如同精致人偶般、没有任何表情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变化。烬的瞳孔开始剧烈地收缩,血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眼白。他的身体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不是因为寒冷或恐…惧,而是一种……来自灵魂深处的、濒临崩溃的抗拒!
「不……不要……」
他空洞的眼神中,第一次重新燃起了情绪的火焰。那不是恨,不是爱,甚至不是愤怒。
那是最为纯粹、最为卑微的……哀求。
「噗通」一声。
烬从床上滚了下来,狼狈地跪倒在渊的脚边。他伸出颤抖的双手,抓住了渊的衣角,力气小得像一只垂死的幼猫。
「求你……」
泪水,从他那双死寂的眼睛里,毫无预兆地决堤而出。他抬起头,那张美丽的脸上,此刻写满了一种足以让任何铁石心肠之人都为之动容的极致哀伤与祈求。
「不要……不要让他看见……」
他甚至想不起来那个「他」是谁,但他灵魂的本能,却在歇斯底里地尖叫着,抗拒着即将到来的、最残酷的审判。
他宁愿就这样作为一个没有灵魂的玩偶,被渊玩弄至死。
也不愿让那个模糊的身影,看到他如今这副,连他自己都觉得恶心的模样。
这是罗小黑最後的、也是唯一的骄傲。
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几乎可以称之为「苏醒」的激烈反应,渊先是愣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强烈的、战栗般的狂喜,席卷了他的全身!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他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胸腔剧烈地起伏着。
他俯下身,用冰冷的手指,轻轻拭去烬脸上的泪水,动作温柔得彷佛在安抚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我的烬……我的好孩子……」渊的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与……兴奋。
「我本以为你已经是一幅完美的静物画了,没想到……你还能给我这样的惊喜。」
他看着烬眼中那纯粹的哀求,就像在欣赏一颗世间最罕见的、名为「绝望」的宝石。
「你越是这样求我,」渊的笑容变得愈发灿烂,也愈发恶劣,「我就越是……忍不住想看到你被彻底碾碎时的表情啊。」
烬眼中最後的那一丝光芒,熄灭了。
渊的回答,将他最後的、本能的祈求,彻底地、残忍地驳回。
他知道了,这场为他和他曾经的师父所准备的、最为呕心的公开处刑,已是无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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