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7年的秋霜比往年厚些,陈祖望抱着二柱娘给的白菜往村里走时,鞋底子早被滩地的露水浸软,踩在田埂上“咯吱”响,像咬着块冻硬的红薯。
12岁的少年怀里揣着三颗裹着湿泥的白菜,胳膊肘夹着那根枣木牛鞭,走到村口石碾盘时,脚脖子突然一软。
昨晚跟着师父陈发科练“野马分鬃”到半夜,左腿膝盖还泛着酸,此刻迎着晨风一吹,竟有些发僵。
石碾盘是村里老辈传下来的,青石板被磨得发亮,边缘刻着模糊的太极图,还是光绪年间陈家沟老拳师凿的。
往常这时候,早该有婶子大娘推着碾子碾玉米了,今天却静悄悄的;只有碾盘缝里积着的晨霜,白花花的像撒了层盐。
陈祖望放下白菜,扶着碾盘边儿蹲下来,揉了揉膝盖,指尖触到裤子上的补丁,忽然想起师父说的“拳打卧牛之地”。
这石碾盘不大,刚够站个人,倒正好能练会儿拳松松筋骨。
他站起身,拍了拍裤腿上的霜花,先是沉肩坠肘,双脚分开与肩同宽,踩着碾盘边缘的太极图纹路站定。
这是陈式太极的“混元桩”,师父说站桩要像“钉在地上的桩子,根扎得深,风刮不动”。
晨风吹过,带着黄河水的腥气,陈祖望闭上眼睛,耳朵里没了大喇叭的吵嚷,只剩下自己的呼吸声,还有远处滩地传来的牤牛“哞”的一声叫唤。
刚站了没半袋烟的工夫,就听见身后传来“咚咚”的脚步声。
陈祖望没睁眼,凭着练拳练出的耳力,听出是村西头的老光棍刘老三,手里准是拎着他那只破陶碗——这刘老三无儿无女,每天清晨都要到村口井台打水,路过石碾盘总爱停脚歇会儿。
“哟,祖望小子,又在练你那‘慢郎中拳’?”
刘老三的声音哑得像砂纸磨木头,陈祖望睁开眼,果然见他拎着陶碗,碗沿豁了个口子,正斜着眼睛看他。
村里人大多不懂太极,总觉得这拳打得慢,不如耍大刀、练长棍威风,刘老三更是常拿这话打趣他。
陈祖望没恼,只是笑了笑,脚下微微一动,左腿往前迈了半步,右腿屈膝后坐,右手顺着胸前往下划,像摸着条看不见的水,正是“倒卷肱”的起手式:“刘叔,这不是慢,是‘蓄力’,就像您打水,得先把桶沉下去,才能拎起满桶水。”
刘老三“嗤”了一声,把陶碗往碾盘上一放,碗底磕得石板“当”响:“俺看你就是瞎琢磨!有这功夫,不如帮俺挑两桶水,还能挣个半个工分。”
他说着,突然伸手往陈祖望肩膀推去——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刘老三虽瘦,可常年挑水练出了力气,寻常半大孩子准得被推个趔趄。
可陈祖望早有防备,师父教过“遇力则化”,他肩膀微微一沉,顺着刘老三的力道往后撤了半步,同时左手往上一抬,轻轻搭在刘老三手腕上,就像顺着水流改了方向。
刘老三只觉得手上的力气突然空了,身子往前扑了个空,差点撞到碾盘上,吓得他赶紧稳住脚,瞪着陈祖望:“你、你这是啥邪门法子?”
“不是邪门法子,是‘沾粘连随’,”陈祖望松开手,依旧站在碾盘上,气息没乱半分,“师父说,别人推你,你别硬顶,顺着他的劲走,他就没辙了。”
他说着,指了指碾盘缝里的晨霜,“就像这霜,你硬刮,反而刮不干净,等太阳出来,它自己就化了。”
刘老三半信半疑,伸手又推了他一把,这次陈祖望没躲,只是膝盖微微一屈,腰往下沉了沉,刘老三使出浑身力气,竟没推动他分毫——就像推在一棵扎根的小树上,手底下硬邦邦的,可又透着股韧劲,让他的力气全卸在了空处。
“邪门!真邪门!”刘老三收回手,揉了揉手腕,突然看见碾盘上的白菜,眼睛一亮,“哎,这白菜是二柱家的?
正好俺今早没菜吃,给俺一颗!”他说着,伸手就去抓白菜,动作又快又急,生怕陈祖望不肯。
陈祖望没拦着,只是看着他抓白菜的手,突然想起昨天接白菜的“肘底看拳”。
刘老三抓着一颗白菜往怀里塞,没抓稳,白菜“咕噜”一声滚了下来,正好朝着碾盘外掉去——要是掉在地上,沾了泥就没法吃了。
陈祖望身子一斜,右脚尖在碾盘上轻轻一点,整个人像片叶子似的飘了过去,右手往下一抄,手腕翻转,稳稳把白菜接在手里,用的还是“倒卷肱”的招式,只是比昨天更轻、更巧,指尖碰到白菜叶时,竟没碰掉一片叶子。
刘老三看得眼睛都直了:“乖乖……你这手活儿,比俺村东头的巧媳妇纳鞋底还准!”
他凑过来,指着陈祖望的手,“你这练拳,还能练出这本事?”
“师父说,太极练的是‘手眼身法步’,哪儿都得协调,”陈祖望把白菜递给他,又拿起另一颗,在手里掂了掂,“就像这白菜,你拿稳了,它就不会掉;拳练熟了,啥动作都能顺。”
他说着,突然把白菜往空中一抛,左手往后一背,右手顺着胸前划了个圆,等白菜落下来时,他手腕轻轻一接,白菜就稳稳落在了掌心——这一下,竟比刚才接得更从容,就像白菜不是抛上去的,是自己飘进他手里的。
刘老三拍着手叫好,声音引来了路过的王婶。
王婶背着个竹筐,筐里装着刚割的猪草,看见碾盘上的动静,也凑过来看:“祖望这是练啥呢?跟玩杂耍似的!”
“不是杂耍,是太极!”
刘老三抢着说,把刚才被推的事说了一遍,又指着陈祖望手里的白菜,“他接白菜比猫抓老鼠还准!”
王婶不信,从筐里拿出个红薯,往空中一扔:“祖望,你接这个试试!红薯滑,可比白菜难接!”
红薯比白菜沉,扔得又高,眼看就要砸下来,陈祖望却没慌。
他脚下踩着“云手”的步子,左一步,右一步,身子像围着碾盘转的风,等红薯落下来时,他突然停下脚步,右手往前一伸,掌心对着红薯,手指微微弯曲,竟不是硬接,而是顺着红薯的力道轻轻一托,红薯就顺着他的掌心滑进了怀里——这正是师父教的“引进落空”,把红薯的力道化掉,再稳稳接住。
“好!”
王婶拍着腿叫好,“难怪陈发科师父总说你是块练拳的料,这身手,比你爹陈照希当年还灵!”
提到爹爹,陈祖望心里微微一动。他爹也是练太极的,只是在他七岁那年,黄河发大水,为了救村里的孩子,被浪头卷走了,只留下那根枣木牛鞭。
他师父,也是他爷爷说过,他爹的太极打得稳,就像黄河里的石墩,任水怎么冲,都立得住。现在他练拳,总想着能像爹那样,能用太极护住想护的人、想护的东西。
晨霜渐渐化了,太阳越升越高,照在石碾盘上,把青石板晒得暖烘烘的。
刘老三揣着白菜,王婶背着竹筐,都站在碾盘边看陈祖望练拳。
他从“起势”开始,一招一式打得慢悠悠的,可每一招都透着劲——“野马分鬃”时,胳膊像拉开的弓;“白鹤亮翅”时,身子像飘在水上的船;“搂膝拗步”时,脚踩在碾盘上,竟没留下半点印子。
村里的人渐渐多了,都围过来看,有说有笑的,往日里觉得太极“慢”的人,此刻都看呆了——他们看着陈祖望在小小的石碾盘上辗转腾挪,看着他把简单的招式打得像黄河水似的,柔中带刚,看着他12岁的身子里,好像藏着一股用不完的劲,就像这秋天的黄河滩,看着安静,底下却藏着奔涌的力量。
陈祖望打完一套拳,收势时轻轻吐了口气,额头上沁出了细汗,可身子却松快多了,膝盖也不酸了。
他看着围在身边的乡亲,突然想起师父说的话:“太极不是藏在祠堂里的宝贝,是要让人看见、让人懂的。”
今天,他没在拳场练拳,只是在村口的石碾盘上,用接白菜、接红薯的功夫,让乡亲们懂了太极的“巧”,懂了太极的“稳”。
刘老三凑过来,递给他半块干硬的窝头:“祖望,俺没啥好东西,这窝头你拿着,练拳耗力气。”
王婶也从筐里拿出个萝卜,塞到他手里:“这萝卜甜,你生吃解渴。”
陈祖望接过窝头和萝卜,心里暖暖的。他抱着白菜,夹着牛鞭,站在石碾盘上,看着眼前的乡亲,看着远处的黄河滩,突然觉得,师父说的“拳练心”,不光是练自己的心,也是练乡亲们的心——等他们都懂了太极,都能像这石碾盘似的,稳稳当当的,日子就会越来越好。
太阳升到头顶时,陈祖望才往家走。
怀里的白菜带着晨霜化后的湿气,手里的窝头硬邦邦的,可他走得很稳,脚下踩着太极的步子,每一步都像扎在土里的根。
他知道,明天清晨,他还会来这石碾盘练拳,还会用牛鞭赶露水,还会在日常的日子里,把太极的意、太极的劲,一点点练进骨子里——就像这黄河滩上的草,看着不起眼,可春风一吹,就绿了一片;就像这石碾盘上的太极图,虽然刻得浅,可日子久了,就印在了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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