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魔德迦金佛

陈念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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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佛道争锋 大都沦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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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正二十七年(1367年)深秋,肃杀之气如同无形的铁幕,比往年更早也更沉重地笼罩了元大都。天空是沉郁冰冷的铁灰色,压得人喘不过气,连偶尔穿透云层的惨淡阳光也带着寒意。枯黄的落叶打着旋儿,被凛冽的北风裹挟着,撞击在万安寺崭新的朱红高墙上,发出细碎而萧索的声响,如同垂死王朝最后的呜咽。这座曾煊赫一时、寄托着王朝最后希望的恢弘寺院,此刻也显出一种外强中干的沉寂。寺内香火寥落,诵经声稀薄得如同游丝,唯有千佛殿深处,那尊阎魔德迦金佛周身流转的温润宝光,依旧执着地穿透殿宇的阴影,在昏暗中散发着一圈柔和而坚韧的金晕,昭示着它不凡的存在。然而,这光芒,在帝国末日般的气氛里,也显得孤寂而沉重,仿佛巨浪中一盏随时会熄灭的孤灯。

大都城头,气氛更是凝重如铅。披甲执锐的怯薛军士卒,这些曾经骄傲的皇家禁卫,此刻面色紧绷如铁,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南方遥远的地平线。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油脂、生铁锈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恐惧、绝望以及长久压抑形成的汗臭。绣着苍狼白鹿的战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却透着一股强弩之末的颓丧,旗角甚至有些破损,无力地卷动着。

“报——!”

一声凄厉到变形的嘶喊,如同濒死野兽的哀嚎,骤然撕裂了城头的死寂。一名浑身浴血、甲胄破碎不堪的探马,几乎是滚下马背,连滚带爬地冲上城楼,重重扑倒在守城主将巴特尔脚下冰冷的砖石上。他抬起头,脸上混杂着泥污和凝固的血痂,眼中只剩下极度的恐惧:

“大帅!完了……滹沱(hutuo)河……滹沱河防线……彻底崩溃了!徐达……徐达的大军,距大都……已不足两百里!先锋轻骑……昼夜兼程,马蹄卷起的烟尘遮天蔽日……明日!最迟后日……兵……兵临城下啊!”

这消息不啻于一道无形的霹雳,狠狠劈在城头每一个人的心头。巴特尔,这位以勇猛刚毅、力挽狂澜着称的漠北雄鹰,魁梧如铁塔般的身躯猛地一晃,布满风霜沟壑的脸上瞬间褪尽了血色,只剩下一种深沉的、绝望的灰败。他下意识地伸手扶住冰冷刺骨的箭垛,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咔吧”声,惨白一片。他鹰隼般的目光死死盯在南方那片被滚滚尘烟遮蔽的天空下,仿佛已能穿透空间,看到徐达大军那如同钢铁洪流般汹涌而来的战阵,听到那震碎山河的铁蹄轰鸣!

绝望,如同冰冷滑腻的毒蛇,瞬间缠绕住每一个守军的心脏,勒得人窒息。扩廓帖木儿猛地转身,猩红的斗篷在凛冽寒风中划出一道凌厉如血的弧线,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困兽犹斗的决绝:“备马!本帅即刻入宫面圣!怯薛军听令!” 他环视着周围一张张惨白而麻木的脸,一字一顿,如同冰锥凿地:“死守城垣!一步不退!擅退一步者,立斩!其家眷,连坐!” 冰冷的命令带着浓郁的血腥气,却也只能激起一片低沉、近乎麻木的回应:“遵命!” 士兵们眼神空洞地望着南方,那目光深处,是对死亡最原始的恐惧和对家园即将毁灭的茫然。

紫宸殿内,纵然灯火通明,金碧辉煌,却驱不散那无孔不入、深入骨髓的阴冷与绝望。乌力罕瘫坐在宽大冰冷的蟠龙金椅上,昔日尚存一丝锐气的眼眸,如今只剩下浑浊的惊悸和深不见底、被失败彻底掏空的疲惫。他身上的十二章龙袍似乎都宽大了许多,空荡荡地罩着这副被恐惧与酒精腐蚀的躯壳。巴特尔带来的滹沱河溃败的噩耗,像最后一根千钧巨木,彻底压垮了他摇摇欲坠、仅靠虚幻信仰支撑的精神支柱。

“滹……滹沱河……也……也丢了?”乌力罕的声音干涩沙哑,如同砂纸在朽木上摩擦,“朕的十万大军……朕的……江山社稷……” 他眼神涣散,喃喃自语,身体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几乎要从龙椅上滑落。案几上倾倒的金樽,残余的御酒流淌,浸湿了散落的奏章,散发出颓败的气息。

巴特尔单膝跪在冰冷的金砖地上,甲胄上的暗红血迹在宫灯的映照下格外刺眼。他强压下喉头的腥甜,挺直脊背,声音依旧铿锵,却难掩其中的沉重与悲怆:

“陛下!贼军徐达部挟新胜之威,兵锋正锐!然我大都城高池深,墙厚十仞,粮秣尚可支撑数月!更有怯薛健儿数万,皆陛下死士,愿效死力!臣恳请陛下,”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向龙椅上的帝王,“亲登正阳门城楼!以天子龙威,昭示军民!陛下在,则社稷在!陛下亲临矢石,三军必感涕零,士气如虹!徐达虽强,然其部千里奔袭,已成疲师,粮草转运艰难。只要我君臣一心,军民死守,待漠北诸王勤王之师一到,内外夹击,贼寇必……”

“死守?!待援?!” 乌力罕猛地打断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绝望光芒,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夜枭啼鸣,刺破殿宇,“阔廓!你告诉朕!拿什么守?!江南鱼米之乡,丢了!中原膏腴之地,丢了!漠北诸王?哈哈哈!” 他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惨笑,手指神经质地戳向殿外,“他们都在等着看朕的笑话!等着分食朕的尸骨!就连朕的京营精锐,拱卫大都的最后屏障,也……也一败再败,溃不成军!” 他猛地站起身,因激动和虚弱而踉跄了一下,险些栽倒,被一旁面无人色的太监慌忙扶住。他猛地甩开太监的手,手指如同枯枝般,剧烈颤抖地指向万安寺的方向,眼中燃烧着最后一点病态的、狂热的希冀:

“朕还有佛祖!还有金佛!朕要去万安寺!立刻!马上备驾!朕要去佛前焚香祷告!求佛祖显圣!降下无边佛法,金刚怒目,荡平这些南蛮叛逆!金佛……金佛一定能护住朕!护住朕的都城!” 他语无伦次,眼神狂乱,仿佛那尊金佛是他唯一能抓住的、漂浮在怒海狂涛中的虚幻浮木,全然不顾现实兵临城下的绝境。

巴特尔看着眼前这位彻底崩溃、沉溺于虚幻救赎的天子,一股深沉的、近乎窒息的悲凉彻底淹没了他。所有的战略分析,所有的现实考量,在皇帝这疯狂的信仰祈求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他张了张嘴,喉头滚动,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化为一声沉重到骨髓里的叹息,深深埋下头去,盔甲上的冰冷触感直抵心房:“……臣……遵旨。” 他知道,此刻任何关于现实兵力的推演,都抵不过皇帝心中那点绝望的、唯一的寄托了。

与此同时,南方两百里外,徐达的中军大营灯火如星海倒悬,连绵不绝。人喊马嘶,金铁交鸣,弥漫着大战前夜特有的、令人血脉贲张的亢奋与冰冷的肃杀。帅帐之中,巨大的牛油蜡烛噼啪作响,映照着主位上的身影。徐达,这位注定将在大明开国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第一统帅,并未因滹沱河的辉煌胜利而有丝毫骄矜懈怠。他端坐如山,身姿挺拔如崖畔青松,一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的靛蓝战袍,面容刚毅,线条如同历经风霜的岩石雕琢而成。他的眼神,沉静、锐利,如同深不见底的寒潭,映照着跳跃的烛火,也映照着案上那份摊开的、标注着大都城防每一处细节的羊皮舆图。

“大帅!” 帐帘猛地掀起,一股夹杂着汗味、马匹气息和硝烟味道的寒风卷入。副将常遇春大步踏入,声若洪钟,震得烛火摇曳,“各路先锋已扫清大都外围所有据点,清除游哨!现兵锋直抵城下,将大都围得铁桶一般!只待大帅您一声令下,便可四面齐攻,踏平元酋巢穴!城内守军,惊弓之鸟尔!扩廓帖木儿纵有霸王之勇,也难挽这倾天之祸!” 他豹眼圆睁,虬髯戟张,脸上是毫不掩饰的必胜豪情,手掌下意识地按在腰间佩刀的鲨鱼皮鞘上。

徐达微微颔首,目光却并未离开地图上那座被朱砂醒目圈出的“万安寺”。他伸出骨节分明、布满老茧的手指,指肚带着常年握刀磨砺出的硬茧,轻轻点在那个点上,力道沉稳,声音却带着一丝罕见的凝重:“常将军,不可轻敌。大都城坚甲于天下,扩廓亦是百战余生之宿将,困兽犹斗,其锋不可小觑。然,更有一事,如鲠在喉,令我心中难安,寝食不宁。”

“哦?何事能令大帅如此忧心?” 常遇春浓眉一挑,收敛了些许豪气,凑近案前,目光也随之落在那“万安寺”三字上。

“万安寺,金佛。” 徐达的声音低沉下去,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寂静的帅帐中激起无形的涟漪,“自渡江北上,王师所向披靡,元军望风披靡。然每每兵锋迫近大都,斥候细作回报,城中军民虽惧,却总有一股莫名的、顽固的‘气’在支撑。尤其那万安寺一带,入夜常有异样宝光透出,守城军卒言必称‘佛祖庇护’‘金佛显圣’。溃兵俘虏口中亦多有此类妄言。我疑心,” 他抬起眼,目光如电,直视常遇春,“那尊被元廷奉为国运命脉的金佛,恐非寻常器物。或有邪异之力,蛊惑人心,维系着这腐朽王朝最后一口残存之气,凝聚着城中军民最后一点顽抗之志!此物不除,恐成我军破城之大碍!”

常遇春闻言,脸上的兴奋彻底敛去,眉头紧锁,铜铃般的眼睛眯了起来,透出思索的光芒:“金佛?怪力乱神之说?大帅,我辈提三尺剑,扫荡群丑,凭的是将士用命,刀锋锐利,火器凶猛!何惧那泥塑鎏金之物?纵有邪异,一炮轰之,化为齑(ji)粉!”

“常将军勇武,冠绝三军,然此非寻常攻城拔寨。” 徐达缓缓摇头,眼神深邃如夜空,“昔年我亦闻秘报,此佛曾于元廷危难时裂痕深嵌,后又离奇复合,光冲霄汉,元主视为救命稻草,倾举国之力供奉。两军决战,胜负往往系于一线。若此佛真能聚拢人心,坚其顽抗死战之念,于我强攻坚城,便是无形之碍,徒增儿郎伤亡。纵使无碍,亦需断其念想,摧其精神支柱!此乃攻心之要!”

他顿了顿,目光转向侍立帐角阴影处的一位青袍道人,声音带着托付重任的郑重:“玄素先生,此事关乎破城大计,将士性命,恐怕需仰仗道门玄通,破此虚妄了。”

那青袍道人闻声,缓缓自阴影中踱出。他身形清瘦颀长,面容沉稳,三缕长须飘洒胸前,眼神澄澈如秋水,却又深不见底,仿佛蕴含着宇宙星河流转的奥秘。正是徐达军中隐秘供奉的术法高人——张玄素。他身着简朴的青布道袍,浆洗得发白,手持一柄乌沉沉的桃木古剑,剑身隐有天然雷纹流转,古朴无华。周身并无咄咄逼人的气势,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与天地呼吸相合的沉静气度,令人望之而生敬意。

张玄素对徐达微微稽首,动作从容,声音平和如古井无波:“大帅所虑,洞若观火,非杞人之忧。贫道前日于营中静室,焚香沐浴,以百年灵龟甲为凭,辅以三枚洪武通宝,起卦卜算大都气运。卦象显示,大都龙脉晦暗如墨,死气弥漫,确如朽木将倾,油尽灯枯之兆。” 他话锋一转,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点,仿佛勾勒出无形的图案,“然,卦象之中,城西北方位,确有一团坚韧金光,如风中残烛,虽摇曳欲灭,却死死钉在龙穴地脉之上,强行为这腐朽躯壳吊着最后一口生气,维系着一丝虚幻的‘天命’之感。此金光之根,深植于王朝残余气运与大都军民残余之信力,更与地脉龙气隐隐相连。不破此金光,断其根,污其源,纵使破城,恐元酋残魂不散,遗毒北遁,后患无穷。且守城军民受此蛊惑,必做困兽之斗,徒增杀孽。”

常遇春看着张玄素,眼神中既有对未知力量的天然敬畏,更有对徐达判断的绝对信任:“那……道长可有破法?需多少兵马助阵?某愿亲往!”

张玄素目光投向帐外沉沉夜色,眼中那抹平静骤然化为一道锐利如冷电的精光:“金佛之力,根植于地脉与人‘信’。欲破其法,需双管齐下,釜底抽薪。其一,以秘法引动地底阴煞秽气,污浊地脉,断其滋养之根!其二,引动战场积年杀伐戾气、流离失所之怨念,冲击其金光本体,乱其人心根本,摧其残余信力!此非刀兵之争,乃气运之夺,人心之战!” 他语气渐转凛冽,“贫道需借大帅兵锋所指、万千将士胸中杀伐之戾气为引,更需引动天地间游荡之怨煞死气,布下‘北斗七煞引秽破灵大阵’,以秽破净,以煞冲圣!一举污其金身,蚀其佛光,断其气运牵连!”

“好!” 徐达猛地一拍案几,眼中精光暴涨,决断如山,“先生尽管施为!所需一应器物,无论金玉珠宝、古物灵材,即刻着军需官全力搜罗!所需人手,营中健儿任先生挑选!常将军!”

“末将在!” 常遇春抱拳应诺,声震营帐。

“着你亲率三千虎贲营精骑,皆为百战悍卒,杀气最盛!护送玄素先生及布阵所需器物,秘密潜至大都西北万安寺外三里,那片名为‘鬼见愁’的密林洼地!务必隐秘!人衔枚,马裹蹄!待先生阵法一起,城中气运金光必乱!你部即做疑兵,大张旗鼓,强攻西门!吸引守军主力!为先生破法,争取至关重要的时间!记住,先生安危,关乎此战胜负,重于泰山!”

“末将遵命!必保先生周全!” 常遇春慨然领命,眼中战意熊熊。

张玄素再次稽首,神色无喜无悲,唯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为苍生开太平的决然:“贫道定当竭尽所能,不负大帅重托,不负将士热血。然此阵凶险异常,引动天地秽煞,恐遭天谴反噬,施法者首当其冲。然为天下苍生,重开太平盛世,贫道……愿承此无量因果。” 他青袍微动,手持桃木剑,转身无声无息地融入帐外更深沉的黑暗之中,仿佛化作了那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的一部分。

万安寺,千佛殿。

殿内,长明灯豆大的火苗似乎也感受到了城外那山雨欲来风满楼、天地为之变色的巨大压力,不安地跳动着,忽明忽暗。昏黄的光线将殿中巨大的佛像影子拉长扭曲,投在四壁描绘着佛国净土庄严妙相与地狱变相狰狞景象的古老壁画上,幢幢鬼影,交织晃动,更添几分阴森诡谲。浓郁的檀香气息依旧固执地弥漫着,却再也压不住一股从地底深处、从殿宇砖石缝隙中丝丝缕缕渗出的、带着土腥和腐朽味道的寒意,以及那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迫近的、来自南方的无形杀意!

多吉坚赞盘坐于金佛前的蒲团上,身形比几年前主持修复时更显清瘦,宽大的暗红色僧袍空荡荡地罩在身上。他面容沉静,如同入定的古佛,但那双曾经清澈明净、充满智慧的眼眸深处,此刻却翻涌着惊涛骇浪!作为护法国师,他与金佛气运相连,灵台感应最为敏锐清晰。

他“看”到了!不是用肉眼,而是用灵觉!一股庞大到令人窒息、污秽到极致、凝聚着无边杀伐戾气与亿兆生灵绝望怨念的黑色洪流,正从南方如同决堤的冥河之水,汹涌澎湃,遮天蔽日,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向着大都,向着万安寺,奔袭碾压而来!那洪流中,翻滚着无数战死者的残魂哀嚎、流民冻饿而死的刻骨诅咒、家园被焚毁者的冲天怨毒……它们被一股强大、冰冷、充满毁灭意志的力量强行束缚、引导着,目标精准无比——千佛殿中这尊维系着元朝最后一口残存气运的阎魔德迦金佛!

更让他心神剧震、如坠冰窟的是,这股污秽洪流并非盲目冲击!其深处,蕴含着一种极其精妙、阴毒、直指本源的阵法之力!那力量如同无数条剧毒的、无形的触手,正悄无声息地、贪婪地探入大都城的地脉深处,如同水蛭般吸附、污染、截断着滋养金佛的纯净地气本源!同时,一种无形的、能引动人心深处恐惧、猜忌、绝望、疯狂念头的“秽气”,正随着那凛冽的北风,丝丝缕缕,无孔不入地渗透进大都的每一寸砖石、每一口呼吸的空气,如同瘟疫般侵蚀着城中军民心中对金佛、对朝廷那本已摇摇欲坠的最后一点信仰和希望!这是要掘根断源,污圣毁灵!

“好狠毒!好算计!” 多吉坚赞心中凛然,一股寒意直冲顶门。这绝非寻常兵家攻城略地,而是有精通道门玄通、深谙气运杀伐之道的绝顶高人,在行那断根毁基、污圣破灵的绝户毒计!其心可诛!

他猛地睁开双眼,眸中金光爆射,如同两柄实质的利剑,穿透殿中的昏暗与檀香烟气,直刺向殿外西北方向的沉沉夜空!他的灵觉清晰地捕捉到,在万安寺西北角外约三里处,那片名为“鬼见愁”的常年阴湿、终年不见阳光的密林洼地之中,一股强大而隐晦、充满阴邪煞气的法力波动,正如同沉睡万年的凶兽被唤醒,急速地凝聚、攀升、压缩!那里,正是污秽洪流的漩涡中心,是歹毒阵法的核心阵眼!

“诸护法何在!” 多吉坚赞的声音不高,却如同沉雷滚动,瞬间传遍寂静得落针可闻的千佛殿内外每一个角落,带着不容置疑的法旨威严。

“嗡!” 沉重的殿门无声开启,四道身披绛红僧衣、手持沉重金刚伏魔杵的身影如同鬼魅般闪身而入。他们个个太阳穴高高隆起,眼神锐利如电,周身气血澎湃如烘炉,行走间龙行虎步,地面微尘不起,显然都是密宗修持有成、内外兼修的武僧护法高手。为首一人面容刚毅如铁,单掌竖于胸前,躬身沉声道:“上师法谕!吾等静候!”

“有外道邪魔,于西北三里‘鬼见愁’密林洼地,设下极恶毒阵,引动地底阴煞秽气,聚拢战场无边怨戾,意图污我佛光,断我地脉,毁我大元最后气运根基!” 多吉坚赞语速极快,每一个字都如同冰珠砸落,带着刺骨的森然杀意,“其阵已成气候,秽煞之力沛然莫御!你四人,携我本命密令,持金刚伏魔宝杵,速去破其阵眼核心!不惜一切代价,打断其施法进程!若遇施法妖道,无论何人,立诛不赦!以明王怒火,焚尽邪祟!” 他深知此去凶险万分,对方必有强援守护。

“谨遵法旨!除魔卫道,万死不辞!” 四位护法眼中厉芒爆闪,齐声应诺,周身腾起一股炽热而凛冽的伏魔杀气。为首护法双手恭敬地接过一枚温润如玉、刻满繁复古老密咒、隐隐散发刺目金辉的骨符(多吉坚赞以自身修为加持的本命法器)。四人再不多言,身影一晃,已如四道离弦的血色箭矢,悄无声息地射出殿外,融入茫茫夜色,直扑那阴气森森的“鬼见愁”洼地!

看着护法消失的方向,多吉坚赞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灵台中传来的阵阵刺痛。他知道这四人此去九死一生,对方必有强援守护阵眼。但此刻,他必须坐镇中枢,以自身为桥梁,沟通金佛无上伟力!他重新盘膝坐定,双手缓缓抬起,十指如莲花绽放,结出密宗最玄奥、沟通大日如来本源的“大日如来印”,心神瞬间沉入最深层的禅定之境,摒弃一切杂念,口中开始持诵佛门最上乘、破一切魔障的《大佛顶首楞严神咒》!

“南无萨怛他 苏伽多耶 阿罗诃帝 三藐三菩陀……”

庄严、宏大、充满无上智慧与破魔伟力的咒音,自多吉坚赞口中缓缓流淌而出,起初低沉如大地脉动,渐渐拔高,如黄钟大吕,又如万千佛陀齐声梵唱,响彻整个千佛殿,甚至隐隐穿透厚重的殿墙!随着咒音的持续震荡,他周身开始散发出越来越明亮的金色光晕,如同人形火炬。莲台上的阎魔德迦金佛仿佛受到了最强烈的感召,通体宝光骤然变得无比璀璨夺目!一股纯净、浩瀚、慈悲而坚韧无匹的磅礴佛力,如同金色的怒海狂潮,以金佛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尤其是西北方向,汹涌澎湃地扩散开去,与那如同冥河倒灌般侵袭而来的污秽洪流猛烈相撞!

一场无声却凶险万状、决定王朝命运的气运之战,在物质世界之外,在精神与能量的层面,轰然爆发!

西北,“鬼见愁”密林洼地。

此地地势低洼,终年积水,泥泞不堪,腐殖质深厚,散发出刺鼻的腥臭。古木参天,枝桠虬结,遮天蔽日,即使在白日也光线昏暗,阴森可怖,此刻深秋寒夜,更是伸手不见五指,唯有不知名的夜枭偶尔发出几声凄厉的啼鸣。洼地中心,已被强行清理出一片约十丈方圆的空地,泥水混合着腐烂的落叶。

空地之上,七盏造型诡异、灯座铸成骷髅鬼首、以惨绿色磷火(混合了坟场尸油与特殊矿物)为芯的青铜古灯,按照北斗七星的精确方位,深深插入冰冷的泥地。灯焰幽幽跳动,散发出令人作呕的腥臭和深入骨髓的阴寒。每一盏灯旁,都插着一面三角形的招魂幡。幡杆漆黑如墨,幡面漆黑如墨,以暗红色的朱砂混合着粘稠的、尚未完全凝固的污血,这些取自战场新死之人的心口热血和取自暴毙横死者的天灵盖脂肪的人油,绘制着扭曲如蛇的符咒和七张神态各异、却同样狰狞痛苦、仿佛在无声嘶嚎的鬼脸。在幽绿磷火的映照下,这些鬼脸符咒仿佛活了过来,在幡面上疯狂地扭动挣扎!

空地中央,一个用乱葬岗深处挖出的、饱浸怨气的“阴土”堆砌而成的简陋法坛上,张玄素盘膝而坐。他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如同金纸,额角青筋如同蚯蚓般剧烈搏动,豆大的冷汗不断渗出、滑落。他双手掐诀,快得只剩一片模糊的残影,口中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急促,如同万千怨魂在耳边窃窃私语:

“北斗昂昂,统御七方!七煞煌煌,破灭圣光!地脉阴煞,听吾号令!九幽黄泉,秽气升腾!战魂怨戾,聚吾幡下!以血为引,以怨为薪!秽染金身,破彼灵光!敕令!疾!疾!疾!”

随着他每一个充满邪异力量的咒诀打出,那七盏磷火灯焰猛地蹿高数尺,惨绿的光芒瞬间将整个洼地映照得如同森罗鬼域!七面引秽幡无风自动,疯狂招展,发出猎猎的破空之声,幡面上那些鬼脸符咒仿佛挣脱了束缚,无声地尖啸着,张开黑洞洞的嘴!无数肉眼可见的、灰黑色、粘稠如墨汁、带着浓郁血腥和滔天怨毒气息的秽气,如同被无形巨力牵引的实质烟雾,从四面八方——地底裂缝、腐烂的树根、甚至虚空中——被强行抽取、汇聚而来,形成一道道污秽的溪流,疯狂涌入七盏鬼灯和七面引秽幡中!洼地周围的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黑、化为飞灰!

张玄素身前的乌沉桃木剑悬浮于空,剑尖直指万安寺方向。剑身之上原本内蕴的紫色雷纹,此刻已被强行灌注的秽煞之气污染,闪烁着令人心悸的、夹杂着丝丝缕缕灰黑色的诡异光芒!他正以自身精纯的玄门真元为引,如同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强行驾驭、转化这庞大无匹、足以反噬自身的阴煞怨戾之力,将其高度压缩、凝聚成一股足以污秽金身、蚀佛光、断气运的毁灭性洪流,即将轰向万安寺!他的身体因承受巨大的压力而微微颤抖,鼻孔中甚至渗出了细细的血丝。

就在阵法运转到最紧要关头、秽气凝聚压缩到顶点、那柄桃木剑嗡鸣震颤、即将化为破灵一击轰出的生死刹那!

“唵 嘛 呢 叭 咪 吽!”

一声如同黄金狮子怒吼、蕴含着无上慈悲与伏魔伟力的六字大明咒,如同九天之上骤然炸响的惊雷,裹挟着粉碎邪魔的磅礴意志,骤然在密林边缘炸响!声波所及之处,几棵碗口粗的枯树应声炸裂!

紧接着,四道裹挟着刺目金红色伏魔光焰的矫健身影,如同四尊自天而降的忿怒明王,撕裂浓稠如墨的黑暗,带着粉碎星辰的雷霆万钧之势,直扑洼地中心的法坛!正是多吉坚赞派出的四位密宗护法!他们时机拿捏得妙到毫巅,正是阵法力量将发未发、施法者心神与阵法核心绑定最深、也最为脆弱的致命瞬间!

为首护法须发戟张,怒目圆睁,手中金刚杵金红色光焰暴涨至丈余,化作一道撕裂夜幕的金红色闪电,带着粉碎一切邪魔外道的无上威势,挟风雷之声,狠狠砸向法坛之上张玄素的顶门百会!这一击,凝聚了他毕生修为与伏魔宏愿,势要将其神魂俱灭!另外三人,金刚杵化作三道稍小的金红霹雳,分击法坛周围三盏最为核心、凝聚着最多秽煞之力的磷火引秽主灯!攻敌之必救!

“妖道!受明王怒火!形神俱灭!”

张玄素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开!眼中没有半分惊慌,只有一片冰冷的、如同万载玄冰冻结的沉静,以及一丝被彻底激怒的疯狂!他掐诀的双手猛地向上一翻,十指如同莲花倒扣,结出一个极其诡异、引动地煞的反印!

“五方瘟神,听吾号令!护坛御敌!咄!”

悬浮的桃木剑发出一声凄厉到刺穿耳膜的尖啸!剑身缠绕的灰黑煞气瞬间暴涨数倍,化作一条鳞甲狰狞、口吐毒涎的煞气毒龙,张牙舞爪,带着浓郁的疫病、死亡与腐朽的气息,迎头撞上那道砸落的金红杵光!

轰隆——!!!

一声沉闷却仿佛能震碎心魄的恐怖巨响在洼地上空猛烈爆开!金光与煞气如同两头发狂的洪荒巨兽猛烈撕咬、碰撞、湮灭!狂暴的能量乱流如同失控的飓风般横扫而出,瞬间将外围四盏磷火灯吹灭炸裂!法坛剧烈摇晃,阴土簌簌落下,几近崩塌!

张玄素身体如遭重锤,猛地向后一仰,一大口蕴含着本命精元的鲜血狂喷而出,染红了胸前的道袍。但他掐诀反印的手势丝毫未乱,反而更加凌厉!与此同时,他口中疾念邪咒:

“五方瘟神,听吾号令!护坛杀敌!”

洼地边缘最浓重的阴影里,五个用坟场深处沾满尸水的稻草扎成、披着破烂麻衣寿布、脸上贴着惨白符纸、符纸上用尸血绘着诡异瘟神符的草人,猛地“活”了过来!它们动作僵硬扭曲,关节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嘎吱”怪响,空洞的眼眶里跳动着惨绿的磷火,挥舞着枯草手臂,带着浓郁的疫病、死亡气息,悍不畏死地扑向那三位试图破坏磷灯的金刚护法!草人过处,连空气都仿佛被污染,留下一道道灰黑色的轨迹!

“邪魔歪道!雕虫小技!” 三位护法怒吼,声如雷震,手中金刚杵横扫,金红光芒如同烈焰般迸射。草人被金光扫中,顿时草屑纷飞如雨,符纸瞬间燃烧成惨绿色的火球,发出凄厉无比、非人非鬼的惨嚎,化为一蓬蓬燃烧着惨绿火焰的灰烬!然而,这些草人竟似源源不绝,倒下几个,更深的阴影中又有新的、甚至更加扭曲狰狞的草人扑出!它们用身体、用那污秽的气息死死缠住护法,如同附骨之蛆,为张玄素争取着最后一丝、也是至关重要的一线时间!

张玄素对身周激烈的厮杀、对自身严重的伤势恍若未闻,他眼中只剩下那尊远在万安寺、却在精神层面如同山岳般压来的金佛虚影,以及那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明王怒吼。他眼中闪过一丝近乎同归于尽的疯狂,猛地咬破舌尖,一口蕴含着本命精元与心头血的“真阳涎”混合着舌尖精血,如同血箭般猛地喷在悬浮的桃木剑上!

“心血为引,神魂为祭!万秽归宗,破佛灭圣!敕——!”

桃木剑发出一声震耳欲聋、仿佛来自九幽地狱最深处的厉啸!剑身上所有雷纹瞬间被浓稠如墨、粘稠欲滴的秽煞之气彻底覆盖吞噬!整柄剑化作一道凝练到极致、只有手臂粗细、却散发着灭绝一切生机、污秽一切神圣的漆黑光柱!这光柱无视了空间的阻隔,带着张玄素毕生修为的孤注一掷,更携带着被“北斗七煞引秽破灵大阵”强行汇聚、压缩的万里疆场之怨煞、亿兆流民之诅咒、地脉深处引出的阴秽本源之力,以及那无数草人瘟神所化的疫病死气!它如同九幽最深处射出的灭世之矛,撕裂夜空,以超越思维的速度,带着毁灭一切的意志,狠狠轰向万安寺千佛殿的方向!

目标,直指莲台上那尊光华流转的阎魔德迦金佛!这是凝聚了所有负面力量的终极一击!

几乎就在这毁灭性的漆黑煞矛破空而去、撕裂空间的同一刹那!

“嗡——班扎尔 萨埵 吽!”

千佛殿内,多吉坚赞的禅定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顶峰!他清晰地感应到了那灭顶之灾的降临!那是足以污秽佛陀金身、崩灭王朝最后气运的绝杀!他双目圆睁,眼中金光爆射,如同两轮燃烧的太阳!他双手结印猛然向天推出!身后那尊阎魔德迦金佛,仿佛被他的无上愿力彻底唤醒!通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如同太阳核心坠落般的辉煌光芒!整个大殿被映照得如同白昼!一道纯粹由浩瀚佛力与王朝残余气运凝聚而成的巨大金色“卍”字法印,自金佛胸前旋转着飞出,迎风暴涨,瞬间化作一面横亘于整个千佛殿前方、覆盖了半个寺院的巨大金色光盾!光盾之上,梵文流转生灭,无数佛陀、菩萨、金刚、护法的虚影显现、吟唱,散发出坚不可摧、万法不侵、净化一切邪祟的磅礴神圣气息!这是密宗护法神通的极致展现!

佛道两股代表着此世巅峰的力量,一方凝聚了王朝气运、万民信力与无上佛法,一方引动了地脉阴煞、战场怨戾与玄门秘术,在这至正二十七年的深秋寒夜,于元大都的上空,轰然对撞!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

只有一片死寂。

绝对的、吞噬一切的、仿佛连时间、空间、思维都彻底凝固了的死寂。

下一刻!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混合着神圣梵唱、佛陀怒吼与亿万怨魂凄厉哭嚎的恐怖声浪,以万安寺为中心,如同无形的核爆冲击波,猛地向四面八方扩散开来!声浪所过之处,大都城内所有琉璃窗户瞬间化为齑粉!无数军民痛苦地捂住双耳,耳膜破裂,鲜血汩汩流出,惨叫着满地打滚!

万安寺千佛殿,首当其冲!

那巨大的金色“卍”字光盾剧烈无比地震荡、扭曲、哀鸣!光芒明灭如同风中残烛,盾面上瞬间布满了蛛网般密集的裂痕!殿内所有的长明灯、酥油灯瞬间熄灭!壁画上描绘的诸佛菩萨、金刚护法的金身彩绘,竟无声无息地龟裂开无数细密的纹路,金粉簌簌剥落!供奉在佛前的铜磬、香炉、净瓶等法器,纷纷炸裂,碎片四溅!多吉坚赞如遭太古神山轰击,“噗”地喷出一大口蕴含着淡金色佛力的血液,身体如同破麻袋般向后倒飞出去,重重撞在一根巨大的蟠龙金柱上,“咔嚓”一声,整根柱子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裂开数道缝隙!

莲台之上,那尊承受了绝大部分冲击力的阎魔德迦金佛,通体金光骤然黯淡到了极点,仿佛随时会熄灭!整个佛身剧烈地颤抖着,发出低沉而痛苦的、如同远古巨兽哀鸣般的嗡响!那道曾经被完美修复、光洁如镜的佛身之上,虽然没有再次裂开恐怖的巨大缝隙,但以眉心为中心,无数细密到几乎肉眼难辨的、如同发丝般的灰黑色纹路,如同活物般瞬间蔓延开来,如同蛛网,覆盖了几乎整个佛面,甚至向下蔓延至佛颈、佛身!金佛原本温润祥和、普照大千的宝光,被一层挥之不去的、粘稠阴冷的灰翳所笼罩!那感觉,就像一尊无瑕的金身,被兜头泼上了一盆污浊腥臭的泥浆,虽未破碎,却灵性大损,光华尽失,神圣庄严之气荡然无存!一股难以言喻的衰败、腐朽气息,隐隐从佛身散发出来。

张玄素所在的“鬼见愁”洼地,同样遭受了恐怖绝伦的反噬!

那道凝聚了他毕生修为与无尽秽煞的漆黑煞矛,在与金色光盾碰撞的瞬间,如同冰雪遇骄阳,剧烈地湮灭、消散!但那股毁灭性的反震之力,如同无形的混沌巨锤,无视空间距离,狠狠砸在他的神魂与肉身之上!

“呃啊——!”

张玄素发出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惨嚎,身体如同被攻城锤正面击中,从法坛上倒飞出去,接连撞断数棵碗口粗的树木,才如同烂泥般重重砸在冰冷腥臭的泥水中。他面如金纸,七窍之中都渗出了暗红的血丝,周身气息紊乱衰败到了极点,经脉寸寸欲裂,那柄悬浮的桃木剑哀鸣一声,剑身上所有光芒尽失,雷纹彻底黯淡,“啪嗒”一声掉落在污浊的泥水里,灵性尽失。洼地中残存的三盏磷火灯瞬间炸成碎片!七面引秽幡无火自燃,化为缕缕带着恶臭的黑烟飞灰!整个引秽破灵大阵,彻底崩溃消散!

洼地边缘,三人已与瘟神草人同归于尽,尸骨无存,仅存的一位密宗护法挣扎着用残破的金刚杵支撑起身体,半边身子焦黑,看到张玄素重伤濒死倒在泥泞中,眼中复仇的火焰一闪,举起仅存的左臂,残破的金刚杵凝聚最后一点微光,就要给予这妖道最后一击!

“妖道拿命来!”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惊雷炸响!常遇春率领的三千虎贲营精骑如同神兵天降,铁蹄踏碎枯枝败叶,轰然冲入洼地!他手中丈八点钢长槊如黑色闪电般刺出,“当”的一声脆响,精准无比地格开了那护法砸落的金刚杵!常遇春目光如电,迅速扫过一片狼藉、如同被飓风蹂躏过的洼地,看到倒在泥水中气息奄奄的张玄素,又猛地抬头望向万安寺方向那骤然黯淡下去、被灰翳笼罩的佛光,脸上瞬间露出一丝狂喜与狠厉:“够了!先生得手了!撤!立刻护送先生回营救治!快!” 他不再看那摇摇欲坠的护法一眼,果断下令。训练有素的骑兵如风卷残云,迅速下马,小心翼翼地将昏迷的张玄素抬起,裹挟在队伍中心,如同黑色的潮水般迅速退去,消失在密林更深的黑暗之中。

那仅存的密宗护法拄着残破的金刚杵,望着万安寺方向那被污秽灰翳彻底笼罩、黯淡无光的佛影,又看了看敌人消失的方向,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比死亡更深刻的绝望惨笑。他仰天喷出一大口混合着内脏碎块的鲜血,高大的身躯晃了晃,缓缓地、沉重地跪倒在冰冷污浊的泥地里,再无生息。洼地重归死寂,只余下浓得化不开的血腥与焦糊味。

至正二十八年(1368年),八月庚午(初七),夜。大都城,健德门。

往日森严高耸、象征着帝国威严的城门此刻洞开着,如同巨兽濒死时无力张开的巨口。冰冷的夜风呼啸着灌入,卷起地上的尘土、枯叶和散落的杂物。没有灯火,只有惨淡的月光透过厚重的云层缝隙,勉强勾勒出混乱奔逃的人马轮廓。压抑的哭声、绝望的嘶喊、马匹因惊恐而不安的喷鼻声、沉重车轴因超载而发出的刺耳摩擦声、以及士兵粗暴的呵斥声……交织成一曲帝国末路的悲怆哀歌,在空旷的城门洞中回荡,更显凄凉。

乌力罕被几名心腹太监几乎是半拖半架着,塞进一辆没有任何皇家标识、简陋破旧的青篷马车里。他披头散发,象征皇权的十二章龙袍早已被换成了普通富商穿的锦缎袍子,脸上涕泪横流,混合着灰尘,糊成一片,眼神涣散失焦,口中神经质地反复念叨着,声音含混不清:“佛祖……金佛……护朕……护朕……朕是真龙……真龙……” 曾经的九五至尊,此刻已彻底崩溃,只剩下一个被无边恐惧攫住的、瑟瑟发抖的空壳。

在另一辆由八匹健硕的河西骏马拉动的、覆盖着厚厚防雨毡毯的巨大马车旁,多吉坚赞脸色灰败如死人,僧袍多处撕裂,沾染着大片暗红的血迹。他气息极度萎靡,仿佛风中残烛,却强撑着指挥最后一批忠诚的喇嘛和满身伤痕的怯薛武士,正将一件被多层明黄绸缎严密包裹、沉重无比的长形物件,小心翼翼地、万分艰难地抬上特制的加固车板。那物件的轮廓,赫然是一尊跌坐的佛像!正是那尊灵性大损、宝光尽掩、遍布灰黑纹路的摩诃迦罗金佛!每一次搬动,都让多吉坚赞感到一阵源自灵魂的虚弱和刺痛,仿佛与金佛一同在承受着污秽的侵蚀。

多吉坚赞最后看了一眼身后那座在沉沉夜色中如同巨大坟墓般死寂的万安寺,琉璃瓦在惨淡月光下泛着冰冷的光。他又猛地望向南方——那里,徐达大军震天的喊杀声、嘹亮的攻城号角声、以及巨石轰击城墙的沉闷巨响,已经如同死神的狞笑,清晰地、不可阻挡地传到了健德门!火光映红了南方的天际。

“走!快走!” 多吉坚赞的声音嘶哑如同破锣,带着无尽的悲凉与玉石俱焚般的决绝,猛地挥手,仿佛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

车马队伍如同被鞭子抽打的丧家之犬,仓皇地冲出洞开的健德门,马蹄和车轮在临时铺设于护城河上的木板上发出空洞、急促而绝望的回响,向着北方无边无际的黑暗与未知的命运,亡命奔逃。

就在他们刚刚消失在北方夜幕中不久,大都城的正阳门方向,猛地爆发出一片震天动地、直冲云霄的欢呼声!那声音如同积蓄了百年的山洪,瞬间冲垮了元朝最后一点抵抗意志!

“城破了!”

“大明万岁!”

“杀啊!”

冲天的火光如同愤怒的火龙,从正阳门方向席卷而起,瞬间映红了整个大都的夜空!这座曾经统治了广袤疆域近百年的大元王朝的心脏,在熊熊烈焰与震天的喊杀声中,彻底停止了跳动。

多吉坚赞坐在剧烈颠簸、仿佛随时会散架的马车上,凝望着用染血的黄布层层包裹的沉重包裹,里面正是阎魔德迦金佛,以及几块在佛道斗法中被震落的法器。过了一会,他艰难地撩开车帘最后回望。

南方的天空,被冲天的火光染成一片壮烈而残酷的赤红,那是旧王朝的葬身之火,是一个时代的终结。

而在他眼前的金佛,那一道道如同活物般扭曲的灰黑色纹路,在马车颠簸摇曳的阴影中,仿佛汲取了那映红天际的火焰之力,无声地扭动着,散发出阴冷、不祥、却又与那焚城烈焰如出一辙的……刺目血色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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