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兰山以北,地势渐趋缓和,但荒凉未减。风化的红色岩层如同巨兽裸露的筋骨,绵延起伏。枯黄的骆驼刺和芨芨草在干燥的风中瑟瑟发抖。远处,明代边墙的残骸如同死去的巨蛇,蜿蜒匍匐在地平线上。这里已接近真正的边塞,人烟愈发稀少,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一种无形的紧张。
桑吉与阿娜尔相互扶持着,沿着一条几乎被风沙掩埋的古道前行。连日的翻山越岭,风餐露宿,携带的干粮清水消耗大半。桑吉身穿粗布葛衣,头上戴着遮阳挡尘的宽檐斗笠,俨然一个饱经风霜的走方郎中。阿娜尔则是一身利落的民妇打扮,头发用蓝布帕子包着,脸上刻意抹了些尘土,遮掩了过分明艳的轮廓,但那双清澈坚毅的眼睛,偶尔看向身旁的“丈夫”时,总会流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柔情与关切。
“当家的,看前面!”阿娜尔用手肘轻轻碰了碰桑吉,声音压得很低,用的是夫妻间最寻常的称呼,指向远方一处模糊的轮廓。那是一座依托残破边墙修建的小小土堡,几缕稀薄的炊烟升起,在苍茫天地间显得渺小却真实。
“嗯,”桑吉低声回应,斗笠下的目光微凝,“应该是前线屯兵哨堡,亦有边民杂居。小心些,换些食水便走。”他的声音温和,带着郎中特有的沉静,但握住阿娜尔手臂微微加重的力道,透露出内心的警惕。
两人如同无数挣扎在边塞的贫贱夫妻,低着头,步履略显疲惫地走近土堡。堡墙低矮破败,门口只有一个抱着锈蚀长矛、昏昏欲睡的老卒。堡内仅有寥寥几十户人家,土屋低矮,街上黄沙铺地,几只瘦狗趴着不动。空气中弥漫着羊膻味、柴火味和边地的贫瘠气息。
他们在唯一一家兼卖杂货的简陋茶棚停下,用仅存的几枚铜钱换取馕饼、肉干,又将几个水囊灌满。阿娜尔操着略带口音的官话,向那缺牙的老板打听前行路途,语气带着小妇人特有的怯生生的担忧。
老板摇头咂嘴:“这里是镇朔堡,再往前?甜水堡倒还有个百十里,但路早让风沙埋了大半,不好走!而且近来…不太平哩!”他压低了声音,眼神闪烁,“夜里常听见怪声,像是…像是有人在石头地里敲梆子,又尖又惨…还有人家的羊羔,莫名其妙就没了踪影,就剩几根骨头和一滩…啧,说不清的臭水!”
正说着,旁边角落里,一个一直沉默寡言、低头喝着劣质奶茶的老边民忽然抬起了头。他年纪极大,脸上皱纹深如刀刻,皮肤是古铜色,一双眼睛却异常浑浊,眼白居多,眼神呆滞地扫过桑吉背后的药筐,尤其是在那沉重的部位停留了一瞬。他穿着破烂羊皮袄,身上一股浓重的、混合着羊粪和某种难以言喻的土腥气。
“去甜水堡…俺…认得一条近路。”老人的声音沙哑干涩,像砂纸摩擦,“能省下…一天多的脚程。绕过…不太平的地方。”他话是对着两人说,但呆滞的目光却仿佛没有焦点。
桑吉心中一凛,斗笠下的眉头几不可察地一蹙。阿娜尔也立刻心生警惕。
老人似乎察觉了他们的疑虑,僵硬地抬起枯瘦的手,指向西北方向一片赤红色的山峦:“从那片‘赤石崖’底下穿过去…有一条老河道,虽然干了,但河床硬实…好走。俺年轻时…常走。”他的语调平板,缺乏正常老人提及往事应有的情绪起伏。
茶棚老板脸色微变,急忙道:“王老汉!你可别瞎指路!那赤石崖邪性得很!老河道尽头是…是那个鬼地方!谁敢去?!”
王老汉对老板的话充耳不闻,只是用那双呆滞的眼睛“看”着桑吉,重复道:“近路…省脚程…俺带你们去。”那语气,不像商量,更像是一种…机械的指令。
桑吉深邃的目光与王老汉那浑浊的眸子对视。他并未从对方身上感受到内力或邪术波动,只有浓烈的苍老贫瘠气息,以及…一丝极其微弱、几乎被土腥气完美掩盖的阴冷死寂。这死寂感,让他本能地联想到宁夏卫地底密室那尊邪佛的气息,虽微弱万倍,但质感令人不安。
是过度警惕,还是…?金佛的隐晦指引确实偏向西北。节省一天时间,诱惑巨大。
沉吟片刻,桑吉脸上露出铃医惯有的、略带疲惫和感激的笑容:“唉,这兵荒马乱的,能省些脚程自然是好。如此,就多谢老丈指引了。”他悄悄捏了捏阿娜尔的手心。
阿娜尔会意,虽满心疑虑,还是低下头,做出顺从的样子,细声细气道:“多谢老伯。”
王老汉不再言语,佝偻着背,拄着木棍,颤巍巍地在前面带路。
离开镇朔堡不久,地貌变得诡异。赤红色的砂岩风蚀成奇形怪状。脚下的“路”很快消失,变成干涸龟裂的河床。王老汉对这里异常熟悉,总能找到看似无路的石缝坡坎通过。但他沉默得令人窒息,几乎不回头,只是直勾勾盯着前方,鼻翼偶尔抽动,像是在空气中嗅着什么。
空气中的土腥味越来越重,渐渐混杂了一丝若有若无的、令人极其不适的甜腥气,像腐烂的蜂蜜混合铁锈。阿娜尔的不安感越来越强。
“当家的…”她忍不住低声唤道,声音里带着真实的担忧。
桑吉微微摇头,示意她噤声,那丝阴冷死寂仿佛本就属于这片土地。
天色渐暗。天际尽头,一轮异样的昏黄中透着隐隐血色的赤月缓缓升起!血光洒在赤色岩石上,如同凝固的血液,妖异非常。
王老汉的脚步忽然加快,不再颤巍巍,反而变得急促、僵硬地兴奋起来。他带着两人拐过一个巨大的、如同屏风般的赤色岩壁。
眼前豁然开朗,却让两人瞬间头皮发麻!
这绝非河道尽头,而是一片巨大的赤色砂岩盆地!盆地中央,矗立着数十根高低不一、粗糙古老的暗红色石柱!石柱表面刻满模糊不清、亵渎扭曲的诡异符文图腾!许多石柱顶端残留着锈蚀断裂的铁环和风干发黑的残留物…
地面上,铭刻着巨大的、环绕整个石阵的邪异法阵图案,沟壑中沉淀着暗褐色的、疑似干涸血液的物质!
一处古老邪恶的祭祀遗址!空气中那甜腥腐烂的气息浓烈到极致!
“到了…近路…”王老汉停下,转过身。血月下,他的脸呈现诡异的青灰色,那双呆滞的眼睛,此刻竟隐隐泛出非人的、油绿色的幽光!嘴角僵硬地扯动,露出一个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容”。
“你!”阿娜尔瞬间将旧布包扯开,露出里面暗藏的金刚杵,横在身前,将桑吉挡在身后!这一刻,她不再是怯生生的民妇,而是护持挚爱的勇敢女子。
桑吉面色沉静,但眼中寒芒爆射!他终于确定——老人被某种极其阴邪的污秽印记侵蚀了神智,成了引路傀儡!很可能是接触过“嗅魔”残留的魔涎所致!
“桀桀桀桀——”
尖锐扭曲的怪笑从石阵中央响起!
一个身影从最高石柱后转出。此人高瘦,穿着一件用无数块硝制过、缝缝补补、依稀能辨出人形轮廓的人皮拼凑成的袈裟!袈裟上绘制着扭曲的密宗邪咒。脸上涂满黑白油彩,勾勒出厉鬼图案,眼中闪烁疯狂贪婪的光芒,手持一柄人胫骨法螺。
正是他在镇朔堡外利用魔涎残留气息蛊惑了王老汉!
“恭迎圣佛驾临!”妖僧声音如夜枭啼哭,带着癫狂的虔诚,“弟子已恭候多时!以此血月为引,以此圣地之基,恭请山魈力士,为您扫清障碍,迎归北庭!”
他猛地吹响人骨法螺,发出低沉怪异、如同指甲刮擦骨头的刺耳音调!脚下踏着邪舞,口中念念有词,全是扭曲的深渊密咒!
嗡嗡嗡——!
石阵地面那些暗褐色沟壑,骤然亮起血红色光芒!仿佛粘稠血液重新流淌!石柱符文依次亮起,散发污秽邪恶的能量波动!
“嗬…嗬…”王老汉发出怪声,眼中绿光炽盛,身体如同木偶般猛地扑向阿娜尔,十指弯曲如钩,带着巨力!
阿娜尔早有防备,赶紧躲闪开,桑吉向前一步砰!王老汉被一脚踢飞,撞在石柱上口鼻溢血,却仿佛不知疼痛,挣扎爬起,眼中绿光更盛,彻底沦为傀儡!
与此同时!
“嗷吼——!!!”
石阵四周黑暗山峦中,传来数声震耳欲聋、充满暴虐嗜血的咆哮!大地震动!七八道巨大黑影,如同从地狱跃出,裹挟腥风,轰然落入石阵!
这些怪物高近一丈,体壮如熊罴,却长着山魈鬼脸,獠牙外翻,眼闪赤红凶光!周身黑毛如钢针,肌肉虬结,利爪如匕首!正是贺兰山深处最凶暴、最通灵,易被邪法蛊惑的“山魈”!在血月邪术加持下,它们更加狂暴,涎水滴淌,赤红眼睛死死锁定了桑吉…更准确地说,是他药筐中开始不安躁动的金佛!
“退后!”桑吉一声低喝,声如金刚狮吼,瞬间将阿娜尔从震惊中唤醒!他一把将阿娜尔拉向身后安全角落,自己则迎上前去。
阿娜尔咬牙,左手紧握金刚杵,右手拔出匕首,一头最先扑来的山魈!轰!巨力相交,阿娜尔身形剧震,肩头被山魈利爪划伤,但也被阿娜尔的匕首刺中,然后怒吼着更加疯狂扑上!
桑吉身影如鬼魅闪动,避开另一头山魈扑击,葛衣下的手掌看似轻飘飘拍在山魈粗壮手臂上!
“呲啦!”
一声烙铁烫肉声响起!山魈凄厉惨叫,整条手臂瞬间焦黑枯萎!正是金刚怒目密法中的密迹金刚掌!
然而山魈数量众多,妖僧在外围不断吹奏邪法骨螺,催动石阵邪力,让怪物更加狂躁不畏死!它们疯狂围攻,利爪撕裂空气,力大无穷!阿娜尔虽奋力抵抗,气血翻腾,险象环生!桑吉既要护住身后药筐和阿娜尔,又要应对八方攻击,一时也被逼得连连闪避!
妖僧见状,眼中疯狂更甚!猛地咬破舌尖,一口精血喷在骨螺上!
呜——!!!
法螺声尖锐刺耳,如万鬼齐哭!石阵血光大盛!山魈体型肉眼可见地膨胀,眼中红光大盛,利爪挥动间带起道道黑红邪风!
“砰!”阿娜尔一个不慎,被一头山魈利爪再次扫中肩头,皮肤迸裂,血光迸现!她痛哼一声,踉跄后退,脸色瞬间苍白!
“桀桀!佛宝是我的了!”妖僧得意狂笑。
看到阿娜尔受伤,桑吉眼中终于闪过一丝无法抑制的怒火与决绝!他猛地将药筐置于身前,双手以肉眼难辨的速度结出复杂无比、蕴含无上威严的金怒明王印!口中金刚怒目密法真言如同雷霆炸响:
“曩莫·三满多·勃陀南·唅·鍐·缚日罗·驮都·鍐!”
轰!!!
药筐异动!佛光从层层包裹中炸开!那尊裂纹遍布的阎魔德迦金佛忿怒像暴露在血月之下!
嗡——!!!
一股难以形容的、恢弘浩大却又夹杂着无边忿怒与毁灭气息的暗金色佛光,如同爆炸的冲击波,以金佛为中心,悍然爆发!瞬间席卷整个石阵!
“嗷——!!!”
扑到近前的山魈,如同被无形巨锤击中,发出惊恐绝望的惨叫!它们身上那点被邪术加持的污秽之力,在这真正的、源自毁灭本源(虽被扭曲)的佛威面前,瞬间被摧枯拉朽般撕裂、净化!七八头巨大山魈惨叫着倒飞出去,浑身冒起黑烟,筋断骨折,瞬间失去战力!
石柱邪异符文如同投入烈焰的蜡,迅速扭曲、熔化、消失!地面沟壑血光瞬间黯淡!邪恶法阵被强行中断!
“噗!”妖僧如遭重噬,喷出大口黑血,骨螺咔嚓裂开!他脸上疯狂变成极致惊骇,看着那尊在暗金佛光中沉浮、三目怒睁的阎魔德迦,如同看到克星!
“不…不可能…”他尖叫一声,转身如丧家之犬,疯狂逃入黑暗,消失不见。
佛光缓缓收敛,没入金佛裂纹。金佛光芒似乎黯淡一丝,裂纹也多了一道细微痕迹。桑吉脸色微微一白,眼神深处闪过一丝疲惫。强行引动金佛本源忿怒之力,负担巨大。
石阵内一片狼藉,山魈尸体横陈,邪力消散,只剩血月冰冷照耀。
“咳咳…”角落里,传来微弱呻吟。
两人望去,只见王老汉眼中油绿光芒已消失,恢复浑浊,却充满痛苦迷茫,他胸口被自己撞断的肋骨刺穿,鲜血染红羊皮袄,弥留之际。
“…妖…妖僧…骗了俺…用那…那臭水…”老人断断续续,流出浑浊泪水,看向两人的目光充满愧疚,“对…对不住…甜水堡…往东…三十里…有…有地下暗河…入口…在…红柳滩…最大的…沙丘背面…能…能通到…堡子外面…避开…官道…”
他用尽最后力气,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东方,手臂垂下,气绝身亡。侵蚀他的魔念,随着邪阵被破和金佛净化,一同消散。
桑吉默默看了一眼,低诵一声佛号。阿娜尔忍痛撕下衣襟,草草包扎肩头伤口,脸色因失血而苍白。
桑吉仔细检查了她的伤势,眼中满是心疼与后怕,低声道:“忍一忍,必须立刻离开。”
阿娜尔咬牙点头:“我没事,快走。”
两人不敢久留。桑吉重新背起药筐。阿娜尔牢记了老人临死指引。
血月之下,这对“患难夫妻”互相搀扶着,迅速离开了这片血腥邪恶的祭祀遗址,向着东方那片被称为“红柳滩”的死亡沙海,疾行而去。
身后,石柱寂然矗立,如沉默墓碑。而遥远的黑暗深处,那尊被惊动的毁灭之佛的气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涟漪正以某种方式,向着北方那血腥祭坛扩散而去…真正的猎手,已被惊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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