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的晨雾像一床厚重的、湿冷的棉被,严严实实地覆盖着村庄。寒气渗入肌骨。
向志学的大伯——牧尘该叫大爷爷的——穿着一件深蓝色的旧棉猴(一种带帽子的棉袄),袖口已经磨得发亮, 踩着地上开始板结的霜花来了。
他扛着铁锹和箩筐的身影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像一座移动的山峦。
老人有着和向奶奶一样黝黑的面庞,岁月在上面犁出深深的沟壑。
他见到穿着厚厚棉袄、小脸被冷风吹得有些发白,蜷在光秃秃石榴树下的牧尘,脚步顿了顿,咧开嘴,露出被烟叶熏得微黄的牙齿,一个无声而憨厚的笑。
“尘娃子,这是你大爷爷。”向奶奶自己也裹着一件藏青色的罩衣,里面鼓鼓囊囊地塞着棉絮,头上包着一块深色的头巾, 拉过牧尘,轻声介绍。
牧尘抬起眼,目光像受惊的雀儿,在大爷爷脸上飞快地一掠,又迅速藏回低垂的眼帘后。
他没有任何表示,只是把身子往厚重的棉衣里又缩了缩,那棉袄是向奶奶用旧衣服改的,虽然厚实,但显得有些宽大,让他看起来更加瘦小。 仿佛那里有一个无形的安全壳。
清理工作就在这片沉默中开始了。大爷爷脱掉了外面的棉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洗褪了色的旧夹袄, 动作麻利地跳下井口,身影瞬间被幽暗吞没。
随即,井下传来铁锹铲入冰冷僵硬淤泥的沉闷“噗嗤”声,一下,又一下,带着某种古老的节奏。
向奶奶在上面接应,粗糙冻得发红的手掌握紧绳索,将一筐筐沉甸甸的、带着地下深处刺骨寒气和腐败物酸朽味的泥沙腐叶提上来。那气味在院子里弥漫开来,像在翻搅一段被遗忘的、冰封的时光。
太阳迟迟才勉强驱散部分雾气,投下苍白无力的光,却丝毫驱不散院里的寒意。
井下的空气阴冷潮湿,混浊不堪,大爷爷每一次挥动铁锹,都伴随着愈发沉重的喘息,白色的哈气在井口隐约可见。
向奶奶提上一筐淤泥,冷风一吹,额发际线处因为用力而渗出的细小汗珠瞬间变得冰凉,粘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刚用袖子擦去,鼻尖和脸颊却冻得通红。
就在这时,大爷爷的铁锹发出“铿”的一声脆响,碰到了硬物。
“底下有东西!”他瓮声瓮气地喊道,疲惫的语气里透出一丝惊奇。
这一声,像一颗石子投入牧尘寂静的心湖。他一直微蜷的身体不易察觉地坐直了些,视线第一次如此明确地、带着一丝被牵引的好奇,牢牢投向了那幽深的、冒着寒气的井口。
向奶奶的心也跟着提了一下。当大爷爷费力地将一个沾满冰冷黑泥、锈迹斑斑的铁皮盒子递上来时,一段尘封的记忆猛地被撬开。
“这……这不是我当年盛针线的盒子吗?”她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像是怕惊扰了盒中沉睡的幽灵。
她用衣袖,近乎虔诚地,一点点擦去盒上的污泥和冰碴,那模糊的、印着俗气牡丹花的纹路渐渐显现。“掉下去几十年了,怎么……怎么在这儿……”
记忆的闸门被这锈蚀的盒子猛地撞开。
她想起自己还是新媳妇时,就着煤油灯,在这盒边做针线,想起某个慌乱的午后,大概是收拾晾晒的衣物时,不小心将它扫落井中……几十年了,它竟一直在那里,守着这口井,由盛而枯。
牧尘不知不觉地站了起来,宽大的棉袄下摆随着他的动作晃了晃。 像被一根无形的线牵着,悄悄地靠近了几步。
他看着奶奶用颤抖的、冻得有些不灵活的、布满老茧的手,拿着一把小起子,试图撬开那锈死几乎与盒身长为一体的盒盖。
那“嘎吱——嘎吱——”的、充满阻力的、令人牙酸的声响,在寂静清冷的院子里被放大,仿佛也同时在用力撬动着他内心某个紧闭的、生了厚厚心锈的阀门。
“啪嗒”一声轻响,盒盖终于松脱。
里面没有预想中的珍宝。
只有一团被井水长期浸泡、冻得有些发硬、色彩晕染黏连在一起的棉线,像一团凝固的、无法再分辨的彩虹;一枚遍布锈斑的顶针,孤独地陷在线团里;还有一张纸,早已被水浸透,糊成一团脆硬的纸浆,只能勉强看出一个模糊的、椭圆形的人像轮廓,像是旧照片,却连是男是女都无从分辨。
向奶奶拿起那枚顶针,冰凉的、粗糙的触感从指尖瞬间传到心尖。
她仿佛又看到自己年轻的手指戴着它,在布料间穿梭,看到昏黄的灯光,听到院子里孩子(是志学吗?)追逐嬉闹的笑声……几十年光阴,风一般掠过,最后就凝固在这小小的、冰凉的金属圈里。
浑浊的泪水终于无法抑制地滚落,一滴,又一滴,砸在生锈的铁盒上,几乎要冻住,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悲伤的印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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