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之外,城市在冬夜里沉睡。筒子楼的一扇小窗后,却有个小小的灵魂在黑暗中漂浮,找不到可以停靠的港湾。
牧晨躺在床上,眼睛睁得圆圆的,望着天花板上那道从窗帘缝隙漏进来的路灯光。那道光白惨惨的,像一道总也长不好的伤口。他翻了个身,把怀里那件洗得发软的旧衣服往脸上贴得更紧了些。
这是哥哥牧尘的衣服,一件蓝色卫衣,上面印着的小汽车图案已经模糊不清。衣服上有他再熟悉不过的味道——阳光晒过的棉布味、淡淡的肥皂香,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彩铅屑的味道。衣领处那个洗得发白的墨点轻轻蹭着他的脸颊,那是哥哥画画时不小心染上的,此刻却成了最真实的慰藉。
这熟悉的味道像一道薄薄的屏障,在这个令人不安的夜里,勉强守护着他小小的世界。更奇妙的是,在这熟悉的气息中,他似乎还嗅到了一丝陌生的味道——像是冬日田野里吹过的风,带着冰雪的清新。这让他莫名地感到安心,仿佛看见了哥哥所在的那片广阔天地。
他睡不着。
爸爸妈妈的状态让他感到不安。就像坐在一条原本稳稳前行的小船上,现在却感觉船在慢慢渗水,冰冷的水汽正从看不见的缝隙里漫上来,悄悄浸湿了他的脚丫。
爸爸回家越来越晚,身上总带着一股呛人的烟味。以前爸爸会把他高高举过头顶,现在却只是摸摸他的头,就沉默地坐在桌前,对着那些画满线条的纸张发呆,眉头皱得紧紧的。
妈妈呢?妈妈今天没有去上班。
他记得很清楚,因为往常这个时候,妈妈早就穿上那身蓝色工装,急匆匆地出门了。可今天,她一直待在家里,系着围裙,却好像忘了该怎么做事。擦桌子时,同一块地方来回擦了好几遍;做饭时,差点把糖当成了盐。
妈妈的脸色很不好,是一种缺乏血色的黄,嘴角紧紧向下抿着。看他的眼神虽然还是温柔的,却蒙着一层他看不懂的灰蒙蒙的东西。
他隐约听见邻居奶奶和别人小声说:......秀儿被裁了,往后这日子......
是什么意思?是把什么东西剪掉了吗?就像他剪坏手工纸那样?可是被掉的妈妈,没有流血,也没有变小,只是像失去了很重要的部分,整个人都变得灰暗、易碎。不过夜深时分,他隐约听见妈妈在厨房里压低声音说话,语气里带着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坚决:......活人还能让尿憋死?我明天就去纺织厂问问,他们不是招临时工吗......
家里的饭菜也越来越简单了。以前桌上经常有他爱吃的西红柿炒鸡蛋,偶尔还有香喷喷的肉片。现在,碗里的米饭好像变多了,菜却越来越少,常常只有一盘炒青菜,或者一碗寡淡的汤。
他听见妈妈轻声对爸爸说:......能省一点是一点,也不知道这工作还能撑多久......
他不太明白工作还能撑多久是什么意思,但他懂得这个字。幼儿园老师教过,不能浪费。所以他现在吃饭特别小心,不让米粒掉在桌上,就算青菜不那么好吃,也会乖乖吃完。
他把脸深深埋进哥哥的衣服里,用力呼吸着那日渐淡去的气息。
哥哥,你在哪里?奶奶家好玩吗?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有很多问题想问,却不敢开口。爸爸妈妈周围像是筑起了一道看不见的墙,充满了沉重的压力,他不敢轻易触碰。
他只知道,抱着哥哥的衣服,闻着上面的味道,心里那头因为感知到不安而四处乱撞的小鹿,才会慢慢平静下来,才能找到一点点可怜的、短暂的安全感。
在这个寂静的夜里,乡村的老屋中,哥哥牧尘握着一片发光的树叶,被命运的谜题牵引;城市的楼房里,弟弟牧晨抱着一件残留气息的旧衣,被生活的暗流围困。
血缘像一根看不见的线,穿过沉沉夜色,连接着两颗稚嫩却已早早体会生活重量的心。他们都还太小,看不懂成人世界的艰难与无奈,只能用各自的方式,在动荡不安中,紧紧抓住那一点点微弱却珍贵的安宁。
城市在夜色中沉寂,而百里之外的乡村,月光正静静洒在雪原上。牧尘手中的梧桐叶忽然微微发烫,叶脉中的幽光流转加速,仿佛感应到了血脉另一端那份深切的牵挂。
窗外的夜色,浓重如墨。而在百里之外的乡村,积雪正无声地映照着清冷的月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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