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子婴正跪在榻前,双膝早已跪得发麻,却浑然不觉。
他紧紧握着赵佗冰冷僵硬的手,那双手曾无数次拍着他的肩膀鼓励他,曾握着剑柄教他招式,如今却只剩下刺骨的寒凉。
子婴的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从胸腔中溢出,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带着少年人不谙世事却骤然承受丧师之痛的悲痛,听得人心头发紧。
他想喊一声“老师”,却只觉得喉咙被什么堵住了,只能发出呜呜的哽咽声。
赵成走到子婴身边,看着这位一夜之间仿佛褪去了所有稚气的年轻公子,心中亦是酸楚不已。
他想起当年赵佗率军南下时的意气风发,想起两人在朝堂上并肩议事的场景,再看如今这般结局,眼眶不由得泛红。
他轻轻拍了拍子婴的肩膀,声音哽咽,带着无尽的惋惜:“公子,节哀……太傅他……也是解脱了。”
他太清楚,对于精神已然彻底崩溃的赵佗来说,活着要承受丧子之痛、妻妾离散之苦,还要背负通敌的嫌疑与无尽的耻辱,这般煎熬,倒不如死亡来得痛快。
子婴没有回头,只是将赵佗的手握得更紧,仿佛想通过这最后的触碰,留住一丝老师的温度。
他的哭声渐渐低了下去,化为无声的抽泣,泪水却像断了线的珠子,不断地滴落在赵佗的手背上,又顺着冰冷的皮肤滑落。
就在这时,一名内侍捧着一卷明黄色的帛书匆匆而入,脸上带着庄重的神色,清了清嗓子,以沉稳而略带惋惜的语气宣读起来: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公子子婴,感念师恩,性情纯孝。特命其为太师赵佗守灵,以全弟子之礼。追谥赵佗曰‘庄静’,以太师礼制丧。钦此。”
“庄静”二字,如重锤般落在每个人的心上。克敌制胜曰庄,那是对赵佗早年平定百越、拓土开疆的赫赫武功的肯定;
柔德安众曰静,那是对他镇守南越数十载、安抚民心、促进民族交融的辛劳的认可,更隐隐透着一丝对他晚年失察、遭人构陷的宽容。
赵成心中一动,他忽然想起,这“谥法”还是多年前兄长赵高在一次闲聊时,向始皇帝提议设立,用以规范对已故大臣的评价,没想到今日,竟用在了赵佗身上。
扶苏陛下,终究还是念及了赵佗一生的功绩。
子婴听完旨意,缓缓松开握着赵佗的手,转过身,对着皇宫的方向重重叩首。他的额头触地,发出沉闷的声响,泪水滴落在青砖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儿臣……谢父皇恩典!”他的声音依旧哽咽,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定,“儿臣定当为老师……守好这最后一程,送老师安然离去。”
起身时,他抬手擦去脸上的泪痕,稚嫩的脸上再也不见往日的澄澈与懵懂,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坚毅。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翻涌的悲痛,目光扫过房间里的众人,声音平稳却带着不容违抗的力量:
“来人,即刻布置灵堂,按太师礼制准备丧仪。灵堂设在正厅,祭品、香烛务必齐全,赵府余下的下人各司其职,不得有误。”
宫人和下人们连忙应诺,纷纷忙碌起来。子婴站在榻边,静静地看着赵佗的遗体,眼神复杂,有怀念,有悲痛,有不舍,更有一丝被强行推着成长的决绝。
他伸出手,轻轻将赵佗散乱的白发理了理,动作轻柔,像是怕惊扰了老师的长眠。
赵成站在一旁,看着子婴忙碌的背影,又看了看榻上再无声息的赵佗,心中百感交集。南越的烽火尚未燃起,咸阳城却已先倒下了一位能征善战的老将。
而这位曾经无忧无虑的年轻公子,却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悲剧中,被迫褪去了稚气,迅速成长起来。帝国的风雨从来不会怜悯任何人,它只会在不经意间,将重担压在最意想不到的人身上。
赵成轻轻叹了口气,默默退出了内室,将这片空间留给了这对阴阳相隔的师生。他知道,自己必须立刻返回皇宫,与扶苏陛下重新商议——
失去了赵佗这张安抚南越的关键牌,接下来的乱局,该如何应对。
番禺城外的市镇,空气像被无形的巨石压实,每一日都比前一日更显肃杀。
赵高身着一身暗纹蜀锦绸衫,腰间悬着块成色普通的玉佩,乍看之下与往来的富商并无二致,可那双藏在松弛眼皮下的眸子,却如蛰伏的老狐般锐利,每一丝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捕捉。
他每日依旧按时出现在街角的茶楼,拣个靠窗的角落坐下,点一壶寻常的碧螺春,一碟瓜子,看似漫不经心地啜饮闲谈,实则耳廓紧绷,将邻桌商旅的窃窃私语、酒客的高声议论,尽数收入耳中。
那些关于北方的只言片语——“章邯大军过了桂阳”“叛军守城三日便降了”“秦军军纪严明,不扰百姓”,每一个字都在他心头反复掂量。
他端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杯沿被捏出几道浅浅的指痕,脸上却依旧挂着淡淡的、疏离的笑意,仿佛只是在听些无关紧要的市井传闻。
他不敢有半分轻举妄动。章邯大军南下初战告捷,这意味着他派出的三拨信使中,至少有一路成功冲破了叛军的封锁,将南越叛乱的消息送回了咸阳,更将他拟定的平叛策略递到了皇帝案前。
此刻的他,如同紧绷的弓弦,只差最后一支箭射出,绝不能在功亏一篑的边缘暴露身份。
无数个深夜,他在客舍的硬板床上辗转反侧,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咸阳的决策——皇帝扶苏素来明断,章邯又是沙场老将,他们必然会采纳“斩首”之策。
只诛首恶赵昧及其核心党羽,对被裹挟的越人部族既往不咎,对普通兵卒许以生路,唯有这般恩威并施,才能以最小的代价稳住南越,收服民心。
这个判断,他有十足的把握,毕竟,这是最贴合帝国利益的选择,也是他当年在朝堂上辅佐始皇帝时,屡试不爽的驭下之道。
他不是没有动过险念。有好几回,他望着远处番禺城巍峨的城墙,心中闪过一个念头:
不如趁乱找个由头混入城内,寻机联络赵佗留在城中的旧部,或是在叛军内部煽风点火,做些里应外合的事情,加速赵昧的败亡。
可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他强行掐灭了。番禺是赵佗经营了数十年的老巢,如今虽落入赵昧手中,城内却依旧遍布着赵佗当年的旧部与亲信。
他赵高是谁?前秦丞相,权倾朝野数十载,当年南越官吏出使咸阳,哪一个不是战战兢兢地来拜见他?
赵佗府里的管家、侍卫,甚至是负责传递文书的小吏,都曾见过他这张脸,记得他说话时微扬的下巴,记得他指间常年握着的那块白玉令牌。
此刻进城,无异于自投罗网,一旦被认出来,不仅他自身难保,还会打乱咸阳的整个平叛计划。
于是,他只能继续在底层民众与往来商旅中徘徊,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拼命汲取着一切可能有用的信息。
可随着赵昧的恐慌日益加剧,信息的获取变得越来越艰难。
他曾试图用重金收买一名从番禺城内逃出的兵卒,想打探城内的布防与粮草情况,可那兵卒刚要开口,瞥见街角巡逻的叛军士兵,便吓得面无人色,扔下银子仓皇而逃。
他也曾在渡口等候南来北往的商船,可往日热闹的渡口,如今只剩下寥寥几艘渔船,船夫们一个个噤若寒蝉,问及城内之事,只敢连连摇头,一句话也不肯多说。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大秦,让我魂牵梦绕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