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羊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热浪裹挟着咸腥的珠江气息、汽车尾气的焦糊味，还有无数种语言交织的喧嚣，劈头盖脸地砸向每一个踏入流花路展馆的人。苏晚月穿着一身自己精心设计缝制的米白色薄款西装套裙，混在汹涌的人潮里，像一粒被投入滚水的尘埃。她脚上那双崭新的白色回力鞋，鞋帮雪白得刺眼，此刻却沾满了从四面八方踩踏扬起的、混合着汗水和尘土的污渍，每一步都沉重而黏腻。
“让开！让开！别挡道！”
粗鲁的呵斥伴随着硬邦邦的板车把手撞在腰侧。苏晚月一个趔趄，险险稳住身形，怀里紧抱着的、装着样衣和简陋宣传单的帆布包却差点脱手。推板车的工人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挂着巨大“粤省国营纺织一厂”横幅的展位后面，那里人头攒动，穿着统一工装的工作人员正被客商团团围住，意气风发。
苏晚月被挤到了通道边缘，后背紧贴着冰冷的、印着“出口转内销”字样的巨大纸箱墙。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浸湿了精心梳理的发梢。眼前是沸腾的海洋：金发碧眼的外商、夹着公文包行色匆匆的港客、操着各地口音寻找机会的国内采购员…巨大的声浪几乎要掀翻穹顶。空气中弥漫着汗味、皮革味、樟脑丸味，还有各种布料染料混杂的、令人窒息的浓烈气息。
这就是广交会。中国对外开放的最前沿，无数财富梦想的起航点，也是她这个连正式摊位都申请不到的“晚风作坊”唯一能挤进来碰运气的地方。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胃里翻腾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屈辱。目光扫过那些气派非凡的国营大厂展位，玻璃柜台里陈列着光鲜亮丽的成衣，巨大的宣传画上印着笑容自信的模特。再看看自己手里寒酸的帆布包，里面是她熬了无数个通宵，用最便宜的碎布头、凭借重生带来的模糊记忆和对当下审美的理解，拼凑出的几件蝙蝠衫、萝卜裤样品。她的展位？就是这通道边缘，被人流推搡挤压的方寸之地。
“靓女，睇下啦！最新港版衫，质量顶好！” 旁边一个同样没有正规展位、操着浓重粤语口音的男人，正费力地向一个路过的港商推销他挂在简易架子上的花衬衫。港商瞥了一眼，撇撇嘴，脚步不停。
苏晚月定了定神，学着那男人的样子，鼓起勇气，拦住一个看起来像东南亚面孔的客商，用生硬的英语夹杂着手势：“hello! Look, new fashion! bat… bat style!” 她慌忙从帆布袋里掏出一件蝙蝠袖上衣。
客商停下脚步，眼神挑剔地扫过那件因为折叠而有些皱巴的样衣，又看了看苏晚月脚上沾满泥污的回力鞋和额头的汗珠，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没说话，只是礼貌地摆摆手，径直离开。那眼神里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居高临下的、对“不入流”产品的漠然。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鼓足勇气的拦截，换来的都是客商匆匆的脚步、礼貌的拒绝，或是根本无视。汗水浸透了后背的薄西装，粘腻地贴在皮肤上。脚上的新回力鞋，鞋头已经被踩得发灰，鞋底硬邦邦的，磨得脚后跟火辣辣地疼。每一次被拒绝，那疼痛似乎都加剧一分，像是在嘲笑她的不自量力。
“嗤……”一声轻笑从旁边传来。是刚才推销花衬衫的男人，他叼着烟，斜睨着苏晚月：“妹仔，唔好白费心机啦！呢度系大厂噶地盘，你滴乡下小作坊，边个会睇得上眼？” 他吐了个烟圈，带着过来人的“指点”，“有呢个时间，不如去帮人地卖衫，赚点辛苦钱实在！”
乡下小作坊……苏晚月攥紧了帆布包的带子，指尖用力到发白。她咬住下唇，口腔里弥漫开淡淡的铁锈味。重生的先知，对时尚的敏锐，在绝对的力量和规则面前，脆弱得像一张纸。难道真要像前世一样，困在那个小县城，在柴米油盐和陆家的夹缝里卑微一生？
“轰隆隆——”
巨大的雷声毫无征兆地在展馆上空炸响，盖过了鼎沸的人声。紧接着，瓢泼大雨毫无预兆地砸了下来，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在巨大的玻璃天棚上，发出震耳欲聋的喧嚣。展馆内光线骤然昏暗下来，人群一阵骚动，纷纷向展位内避让。
苏晚月猝不及防，被慌乱避雨的人流猛地一撞，身体失去平衡，重重地摔倒在地！怀里紧抱的帆布包脱手飞出，几件精心折叠的样衣散落出来，瞬间被混乱的脚步踩踏、被溅起的泥水浸染！
“我的衣服！” 苏晚月失声惊呼，顾不得身上的疼痛，挣扎着想去抢救。那可是她全部的希望！
就在这时，一只骨节分明、肤色微深的手，稳稳地托住了即将被踩踏的帆布包底部。同时，另一只手有力地抓住了她的胳膊，将她从湿滑冰冷的地面上拽了起来。
“小心！” 一个低沉温和，带着明显港式口音的男声响起。
苏晚月惊魂未定地抬头。雨水从玻璃天棚蜿蜒流下，在昏暗的光线里形成扭曲的水幕。水幕后面，站着一个约莫四十岁上下的男人。他穿着质地精良的浅灰色亚麻衬衫，袖子随意挽到小臂，露出腕上一块简洁的银色手表。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斯文儒雅，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沉静而锐利，带着一种阅尽世事的从容。他身边跟着一个提着公文包、神情精干的年轻助理。
“小姐，你没事吧？” 男人松开扶住她的手，将沾了泥污的帆布包递还给她，目光落在她散落在地上的几件样衣上。那几件被踩踏、被泥水弄脏的衣服，此刻显得更加狼狈不堪。
苏晚月脸颊发烫，狼狈地接过包，手忙脚乱地去捡拾地上的衣服，声音带着窘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没…没事，谢谢您。衣服…衣服脏了……” 精心准备的样衣变成这样，这次广交会之行，似乎彻底成了笑话。
“脏了？” 男人微微俯身，目光并未嫌弃地扫过那件泥水浸染了大半的蝙蝠袖上衣，反而停留了几秒，甚至伸出修长的手指，捻起衣角一块相对干净的布料，仔细摩挲了一下。他的动作很专业，带着一种布料行家的审视。
“靛青染的棉麻混纺？” 他抬起头，金丝眼镜后的目光带着一丝探究，看向苏晚月，“这种布料现在内地应该很少见。这版型…蝙蝠袖，很新潮，有点像今年巴黎时装周上露过脸的影子，但又做了简化处理，更适合日常穿着。是你设计的？”
苏晚月愣住了，心脏猛地一跳！她没想到在如此狼狈的情形下，竟然有人能一眼看穿她布料的选择和设计的核心想法！那靛青染色的棉麻混纺，是她跑了好几个小染坊才找到的，就是为了做出那种独特的复古感和垂坠感。而蝙蝠袖的简化，正是她结合了未来流行趋势和当下实用性的改造！
“是…是我做的。” 她压下心头的震惊，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我是‘晚风作坊’的苏晚月。先生您是……”
“敝姓张，张启明。” 男人微微一笑，递过一张简洁的名片，上面印着繁体字：“启明贸易有限公司”，“主要做服装进出口，港岛和东南亚都有些渠道。” 他指了指苏晚月手中那件被泥水弄脏的蝙蝠衫，“苏小姐，虽然样子狼狈了点，但这件衣服的底子，很有意思。有没有干净点的样品？或者，设计图纸？”
峰回路转！
苏晚月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强忍着激动，飞快地从帆布包最里面，翻出一个用油纸小心包裹的防水文件夹。里面是她手绘的设计图纸，线条或许不够专业，但款式细节清晰，还有她标注的面料、颜色和工艺说明。这是她最后的底牌。
张启明接过图纸，就着通道顶棚昏黄的灯光，仔细翻看起来。他看得很慢，很专注。雨声敲打天棚的轰鸣似乎都远去了，苏晚月只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狂跳的声音，几乎盖过了一切。汗水顺着额角滑落，也顾不上去擦。脚上的回力鞋似乎也没那么磨人了，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眼前这个男人专注的侧脸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终于，张启明合上了文件夹，金丝眼镜后的目光重新落在苏晚月脸上，带着一丝欣赏和商人特有的锐利。
“苏小姐，” 他的声音不高，却在嘈杂的雨声中清晰地传入苏晚月耳中，“你的设计，很有想法。尤其是这种‘踩脚裤’的构想，” 他点了点图纸上一条裤脚带有弹性套环的设计草图，“结合了喇叭裤的廓形和实用功能性，很巧妙。虽然工艺和面料选择上还有些稚嫩，但潜力很大。”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苏晚月脚上那双沾满泥尘、磨得她生疼的白色回力鞋，镜片后的眼神似乎掠过一丝了然，随即变得郑重：
“有没有兴趣，接一笔订单？三千条。就按你图纸上这个‘踩脚裤’的款式，纯棉卡其布，要快。定金，我可以预付三成。”
三千条！纯棉卡其布！预付三成定金！
这几个词像惊雷一样在苏晚月脑中炸开！巨大的狂喜如同汹涌的浪潮，瞬间淹没了刚才所有的挫败、狼狈和脚底的疼痛！作坊有救了！她的设计被认可了！这不仅仅是订单，更是一道劈开黑暗、直通未来的曙光！
“有！我有兴趣！” 苏晚月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但她眼神亮得惊人，毫不犹豫地应下，“张先生，谢谢您！我们作坊一定能按时按质完成！” 她伸出手，指尖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张启明看着她眼中燃烧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坚定，嘴角的笑意加深了几分，也伸出手，与她用力一握。他的手干燥而有力，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信任。
“好！苏小姐，合作愉快。” 他示意助理拿出合同意向书，“细节我们到旁边找个安静地方谈。”
“轰隆！”
又一声惊雷炸响，雨势更急。展馆通道里依旧人潮涌动，喧嚣嘈杂。但此刻，站在湿漉漉的通道边缘，苏晚月却觉得整个世界都亮堂了。脚上的回力鞋似乎也不再磨脚，那沾满尘土的白色，仿佛成了勋章。
她跟着张启明和他的助理，穿过拥挤的人群，向稍显安静的洽谈区走去。脚步依旧因为鞋子的不适而有些别扭，但每一步都充满了力量。就在她走过一个堆满五金配件的巨大展位时，眼角的余光似乎瞥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通道另一侧，一个穿着深绿色87式夏常服、身姿挺拔如松的男人，正站在角落，目光沉沉地穿过攒动的人头，精准地落在她的背影上。是陆行野！他怎么会在这里？他站了多久？看到了多少？
苏晚月的脚步微微一顿，心头掠过一丝惊疑。他此刻的眼神，不再是平日的冰冷疏离，而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有审视，有不易察觉的紧绷，还有一丝……松了口气的意味？
但他没有上前，也没有叫她。只是那样沉默地看着，像一尊凝固在喧嚣背景里的雕像。
苏晚月来不及细想，张启明已经在前面示意她跟上。她定了定神，收回目光，不再理会那个角落里的身影。当务之急，是抓住眼前这改变命运的订单！
她挺直了脊背，加快脚步，跟上了张启明。脚下的回力鞋踩在湿漉漉、沾满泥污的水磨石地面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节奏坚定而有力。
这双沾满尘泥的回力鞋，终于踏出了广交会场馆的大门，踏上了通往未来的、充满荆棘却也无限可能的征途。而那角落里的深沉目光，如同一道无声的烙印，在她不知情的时候，已经悄然刻入了这场初闯的序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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