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四年的初冬,来得格外凛冽。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在省城上空,像一块浸透了冰水的脏抹布,吝啬地不肯漏下一丝暖阳。寒风卷着枯黄的梧桐叶,打着旋儿,抽打在“晚风服装作坊”新挂起的木头招牌上,发出“啪啪”的脆响,像是某种不祥的预兆。
作坊里却热火朝天。十几台“蜜蜂牌”缝纫机“哒哒哒”地轰鸣着,汇成一股充满生机的洪流。女工们埋着头,手指翻飞,将一块块新到的藏青色涤卡布料裁剪、缝合,赶制着棉纺厂定制的五百套冬季工装。空气里弥漫着棉絮、新布和淡淡的机油味。苏晚月站在车间中央,手里捏着刚画好的新款夹克设计草图,眉头却微微蹙起。右眼皮从早上起就跳个不停,心口也莫名地发慌,像是被这阴沉的天气堵住了。
“苏姐!苏姐!” 负责裁剪的刘婶子手里攥着一张皱巴巴的报纸,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脸色煞白,声音都劈了叉,“不好了!你看这个!”
那“哗啦”一声纸响,瞬间压过了缝纫机的轰鸣。所有女工都停下了手里的活计,惊疑不定地望过来。
苏晚月心头猛地一沉,快步上前接过报纸。是昨天的省报。头版右下角,一行加粗的黑体字标题,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狠狠扎进她的眼里:
《重拳出击!省里部署严厉打击投机倒把等经济犯罪活动》
下面几行小字更是字字如针:
“……坚决取缔无证经营、非法牟利的地下工厂、黑作坊……重点打击扰乱市场秩序、破坏社会主义计划经济的投机倒把行为……一经查实,坚决予以查封、没收非法所得,并对相关人员依法处理……”
报纸冰冷的油墨气味钻进鼻腔,苏晚月的手指瞬间冰凉,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来了!真的来了!前世模糊的记忆碎片骤然清晰——就是在这个冬天,一场席卷全国的严打风暴,让无数像她这样刚刚冒头的个体户折戟沉沙!她的小作坊,刚刚挂上牌子,还没来得及去办那张至关重要的“个体工商户营业执照”!她的“晚风”,此刻在政策的天平上,就是那要被“坚决取缔”的“黑作坊”!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中炸开。她强撑着站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才没让那阵眩晕吞噬自己。
“苏姐…这…这说的…是不是咱们…” 刘婶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其他女工也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惊惶和茫然。她们大多是从街道办领活计的家庭妇女,这份工钱是贴补家用的指望。查封?没收?这些字眼对她们来说,无异于晴天霹雳。
“别慌!” 苏晚月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尽量平稳,却掩不住一丝紧绷,“政策是政策,我们…我们手续在补办!干活!先把棉纺厂的订单赶出来!” 她必须稳住人心,也必须稳住自己。她记得前世这场风暴的残酷,但也模糊记得,风暴眼中心是那些倒卖批文、走私货物的“大倒爷”,像她这种解决就业、生产实物的,未必是首要目标?一丝微弱的侥幸刚冒头——
“砰!砰!砰!”
作坊那扇新漆不久的绿漆木门,被粗暴地拍响。声音又重又急,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官威,瞬间碾碎了车间里残存的一丝侥幸。
“开门!工商联合执法检查!”
一个冰冷、毫无感情的声音穿透门板,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缝纫机的轰鸣彻底停了,只有寒风刮过门缝的呜咽,和女工们压抑的、粗重的喘息声。刘婶子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
苏晚月的脸血色褪尽,嘴唇抿成一条苍白的直线。侥幸的泡沫彻底破碎。她挺直脊背,像一株在寒风中孤立的芦苇,一步步走向那扇不断被拍响、仿佛下一秒就要被撞开的门。每一步都沉重无比。
她拉开插销,门“吱呀”一声被从外面猛地推开。
寒风裹挟着冰冷的湿气,夹杂着灰尘,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人睁不开眼。门口站着五六个穿着深蓝色制服、头戴大檐帽的男人。为首一人四十多岁,脸盘方正,表情严肃得如同石刻,眼神锐利地扫视着作坊内部,胸前别着红色的徽章——工商局的。他身后跟着税务、街道办的人,还有两个穿着制服的公安民警,手按在腰间的武装带上,眼神警惕。最后面,苏晚月瞳孔猛地一缩——是街道办那个惯常捧高踩低的王干事!此刻他正拿着一个硬壳笔记本,眼神躲闪,不敢与她对视。
“谁是负责人?” 为首的工商干部声音平板,目光落在唯一站着的苏晚月身上,带着审视。
“我是。” 苏晚月的声音有些发紧,但还算清晰。
“接到群众实名举报,” 工商干部拿出一份盖着红章的文件,在苏晚月面前晃了一下,那鲜红的印章刺得她眼睛生疼,“你这里涉嫌无证经营、非法加工、扰乱市场秩序,进行投机倒把活动!现在依法对你作坊进行现场检查!请配合!”
“实名举报?” 苏晚月的心沉到谷底,目光掠过王干事那张心虚的脸,一个名字电光火石般闪过脑海——周文斌!或者…陆行邦?她强压下翻涌的恨意,“同志,我们正在积极办理营业执照,主要是为棉纺厂加工工装,解决街道部分待业人员就业,这…”
“手续呢?营业执照拿出来!” 工商干部不耐烦地打断,根本不想听解释。他身后的税务人员已经开始翻看堆在墙角的成品和半成品,拿着本子记录。公安民警锐利的目光扫过每一台缝纫机,每一个脸色煞白的女工,无形的压力让空气几乎凝滞。
苏晚月哑口无言。那张正在“补办”的执照,此刻成了最致命的空档。
“没有执照,就是非法经营!事实清楚!” 工商干部语气斩钉截铁,对身后一挥手,“清点现场物品!贴封条!”
“不要啊!”
“这是我们的饭碗啊!”
“苏姐!…”
女工们彻底慌了,哭喊声、哀求声瞬间爆发出来。几个年轻的姑娘忍不住哭出了声。刘婶子扑过来,抓住工商干部的袖子:“领导!行行好!我们不做坏事的!都是辛苦钱啊!”
“放手!妨碍执法依法处理!” 工商干部厉声呵斥,毫不留情地甩开刘婶子。两个公安民警上前一步,无形的威慑让哭喊声瞬间小了下去,只剩下压抑的抽泣。
苏晚月看着那些穿着制服的人像闯入者一样,在她倾注了全部心血的地方肆意翻检、登记。崭新的缝纫机被贴上编号标签,码放整齐的成品工装被堆到一边,刚裁好的布料被粗暴地掀开…每一件物品被触碰,都像在她心尖上剜了一刀。她咬紧牙关,指甲深深陷进肉里,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
绝望,冰冷刺骨的绝望,比门外的寒风更甚,瞬间将她淹没。前世临死前的冰冷和窒息感,排山倒海般袭来。她仿佛又看到了周文斌那张狞笑的脸,看到了陆行邦躲在暗处阴鸷的眼神…他们成功了!仅仅用一纸举报,就轻易碾碎了她这几个月拼尽全力才垒起的一点点根基!
就在这时,一阵刺耳的刹车声在作坊门外响起。一辆熟悉的黑色伏尔加轿车停在了吉普车旁边。
车门打开,锃亮的皮鞋踏在泥泞的地上。周文斌穿着一件笔挺的灰色呢子大衣,脖子上围着羊毛围巾,脸上挂着那副招牌式的、无懈可击的温和笑容,仿佛踏着春风而来,与这肃杀冰冷的执法现场格格不入。
他无视了那些穿着制服的执法人员,目光精准地落在面无人色的苏晚月身上,嘴角的笑意加深,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和虚伪的关切。
“哎呀,月月,这是怎么了?” 他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压抑的哭泣和执法人员的低语,像一条滑腻冰冷的蛇,钻进苏晚月的耳朵里,“怎么搞这么大阵仗?啧啧,你看这乱的…” 他故作惋惜地环顾狼藉的作坊,目光扫过那些封条,最后定格在苏晚月惨白的脸上,语气陡然压低,带着一种只有她能听懂的、赤裸裸的诱惑和威胁:
“我就说嘛,一个女人家,何必这么辛苦抛头露面?你看,惹麻烦了吧?” 他向前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恶魔的低语,“现在知道难了?求我,月月。只要你开口求我,这点小事,我一句话就能帮你摆平。”
寒风卷着尘土,打着旋儿从洞开的门口灌进来,吹动苏晚月额前散落的碎发。她死死盯着周文斌那张虚伪到令人作呕的笑脸,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得意和施舍般的怜悯。
求他?
前世被欺骗、被利用、最终惨死的画面瞬间撕裂脑海!恨意如同岩浆,在冰冷绝望的冰层下轰然爆发,瞬间烧干了眼底最后一点水汽,只剩下燎原的火焰!
她猛地攥紧了拳头,指甲刺破掌心的痛楚让她保持着最后的清醒和尊严。脊梁挺得笔直,像一杆宁折不弯的标枪。苍白的嘴唇缓缓勾起一个冰冷到极致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温度,只有淬了毒的恨意和绝然的嘲讽。
“周文斌,”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玉石俱焚般的决绝,一字一句地砸在对方虚伪的笑脸上,“收起你这副恶心的嘴脸!我苏晚月就算饿死,从这里跳下去,也绝不会向你这种人渣,摇尾乞怜!”
每一个字,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狠狠抽在周文斌的脸上。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眼底的温和被阴鸷的寒光取代,嘴角微微抽搐了一下。
作坊里死寂一片。连正在清点的执法人员都停下了动作,愕然地看着这剑拔弩张的一幕。
寒风呜咽着,卷起地上散落的碎布头和线头,像一曲凄凉的挽歌。
苏晚月站在一片狼藉之中,背对着冰冷的机器和哭泣的女工,独自面对着虚伪的豺狼和冰冷的封条。单薄的身影在寒风中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像一块被投入熔炉的顽铁,在绝望的烈焰中,淬炼出孤绝而刺眼的锋芒。
封条,还未落下。
但寒冬,已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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