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龙头干瘪地张着嘴，一滴水也吝啬于吐出。家属院公用水池旁，几只空荡荡的铁皮桶歪倒在地，桶壁蒙着一层灰扑扑的尘土。夕阳的余晖斜斜地打在斑驳的砖墙上，映出几个焦躁晃动的身影。几个端着空盆、拎着空桶的妇女聚在水池边，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愁苦和怨气。
“这都第三天了！洗个菜都得跑二里地去公厕接水，这叫什么事儿！” 王婶把空盆重重往水池台上一墩，溅起几点浮灰。
“说是管道维修，修个三天连个水星子都见不着？我看就是故意的！” 李嫂撇着嘴，声音压低了点，眼神却瞟向不远处苏晚月那紧闭的院门，“自打苏妹子那作坊办起来，事儿就没断过！这回断水，指不定又是冲谁来的！”
这话像火星子溅进了干草堆。几个女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苏晚月家的小院，里面交织着同情、猜疑，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迁怒。在这个用水都靠公用水龙头的年代，断水三天，无异于掐住了家家户户的命脉。抱怨像沉闷的雷声，在小小的家属院里滚动。
苏晚月站在自家院门后，指尖冰凉。门外的议论声透过薄薄的门板，清晰地钻进耳朵里，像针一样扎在她心上。她后背紧紧贴着冰冷的木门，仿佛这样就能隔绝那些无形的压力。作坊里，十几台缝纫机哑巴了似的停着，空气里弥漫着布料和机油混合的味道，此刻却显得无比窒闷。桌上堆着裁剪好的半成品，鲜艳的布料在昏暗的光线下也失去了光彩。
“东家，这…这水再不来，别说染布了，工人们喝水做饭都成问题啊！” 负责染整的张师傅搓着手，黝黑的脸上满是愁容。几个女工也围了过来，眼神里透着不安。
苏晚月强迫自己站直身体，指甲深深掐进掌心，用疼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张师傅，让大家今天先回去。工钱照算。水的事，我想办法。” 她的声音还算平稳，但只有她自己知道，胸腔里那颗心，正被名为“赵玉芬”的毒蛇死死缠绕着，勒得她喘不过气。什么管道维修？分明是那个继母利用关系，掐断了她作坊的命脉，也掐断了这整个家属院的日常！这釜底抽薪的毒计，就是要逼她低头，要让她在这家属院里寸步难行，成为众矢之的！
愤怒和无力感像冰冷的潮水，几乎要将她淹没。她能去哪里“想办法”？找街道？赵玉芬既然敢做，必然打点好了关节！去找陆行野？那个在新婚夜就冷得像块冰，在小宝问题上沉默如谜，在陆家老宅只会用强硬姿态把她推出去挡刀的男人？指望他？苏晚月嘴角扯出一个苦涩的弧度。她甚至能想象出他紧锁眉头、用那种“这点小事都解决不了”的冷硬眼神看着自己的样子。求他，不过是自取其辱。
夜色，像一块巨大的、沉重的黑布，彻底笼罩了家属院。各家各户窗棂里透出的昏黄灯光，映照着人们端着盆、提着桶，深一脚浅一脚走向远处公厕取水的疲惫身影。抱怨和叹息声在黑暗里浮动，像无形的鞭子，一下下抽在苏晚月紧绷的神经上。她独自坐在黑暗的作坊里，听着院外那沉重而缓慢的脚步声，如同踩在自己的心上。一种巨大的、被整个世界遗弃的孤独感，将她紧紧攫住。枕下的剪刀冰冷坚硬，却斩不断这现实的困境。难道，真的要向赵玉芬低头？难道这刚刚起步、充满希望的小作坊，就要被一汪水活活困死？
就在绝望的藤蔓即将彻底缠死心口时——
“轰隆隆——！”
一阵低沉而陌生的引擎轰鸣声，骤然撕裂了家属院沉闷的夜色！
那声音由远及近，带着一种与家属院格格不入的钢铁力量和不容置疑的气势。苏晚月猛地抬起头，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她冲到窗边，一把撩开窗帘。
昏黄的路灯光晕下，一辆墨绿色的军用大卡车，如同钢铁巨兽般停在了家属院狭窄的入口处！车头大灯雪亮，刺破黑暗，将坑洼的路面和惊愕的人群照得一片通明。卡车的后车厢里，赫然立着一个巨大的、崭新的、刷着军绿色油漆的圆柱形铁罐！几个穿着整齐军装、动作利落的战士正敏捷地跳下车。
院门口瞬间炸开了锅。
“军车？！”
“我的老天爷，这是干啥来了？”
“那大铁罐子…是装水的？”
“快看！那不是…那不是苏晚月家那口子吗？”
在一片惊疑不定的目光聚焦中，驾驶室的门被推开。一个高大挺拔的身影利落地跳了下来。墨绿色的军装衬得他肩背更加宽阔，帽檐下，是陆行野那张棱角分明、在灯光下显得异常冷峻的脸。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锐利如鹰隼，扫过干涸的水池和地上散落的空桶，最后，那视线穿透黑暗，精准地落在了苏晚月作坊那扇紧闭的院门上。
苏晚月的心跳，在那一刻，骤然停止了。她隔着窗户，隔着人群，对上那双在车灯光里显得格外深邃锐利的眼睛，整个人僵在原地，大脑一片空白。他…他怎么来了？还带着军车和水罐？
陆行野没有一句多余的废话，甚至没有朝苏晚月的方向走近一步。他抬手，对着那几个战士干脆利落地做了几个手势。战士们立刻行动起来，动作迅捷如同演练过无数次。沉重的输水胶管被迅速拖出，熟练地连接到卡车后巨大的水罐阀门上。另一头，粗壮的胶管被拖向家属院那个干涸的公用水池。
“接水口！” 一个班长模样的战士声音洪亮地喊道。
人群下意识地让开一条通道。几个战士合力，将沉重的胶管口对准了水池的进水口，开始紧固卡扣。
“这…这是…？” 王婶张着嘴，话都说不利索了。
陆行野这才转过身，面对着一院子惊愕的邻居。他站得笔直，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遍每一个角落，带着军人特有的斩钉截铁：“军区战备深井，临时调拨。大家，排队接水。”
“哗——！”
随着阀门被拧开，清澈的水流带着巨大的冲力，瞬间灌入干渴的水池！水流冲击池壁发出哗啦啦的、如同天籁般的声响！
“有水了！真的有水了！” 短暂的死寂后，家属院里爆发出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欢呼！女人们激动地拍着大腿，男人们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孩子们围着哗哗流水的水池又叫又跳。整个院子瞬间活了过来。
苏晚月呆呆地站在窗后，看着那喷涌而出的清流，听着院外震耳的欢呼，仿佛置身于一个不真实的梦境。她看着那个站在灯光与水汽交织处的墨绿色身影，他像一座沉默的山，挡住了所有的刁难和黑暗，带来了汹涌的希望。眼眶毫无征兆地一热，她猛地低下头，死死咬住下唇。
水的问题解决了。但陆行野带来的震撼，才刚刚开始。
就在人们争先恐后拿着盆桶涌向水池时，陆行野却大步走向了作坊的院门。他没有敲门，直接推开虚掩的门走了进去。
作坊里只点着一盏昏黄的小灯。苏晚月还僵立在窗边，脸上残留着未干的湿痕和来不及掩饰的惊愕。
陆行野目光扫过停摆的缝纫机和堆积的半成品，最后落在苏晚月苍白的脸上。他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声音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清晰地指向核心：“作坊用水，怎么解决？”
苏晚月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得发不出声音。她能说什么？说赵玉芬的毒计？说自己的绝望？在他这雷霆般的手段面前，那些似乎都显得苍白无力。
没等她回答，陆行野已经转身，对着门外沉声吩咐：“小刘，再拉一根管子进来！”
很快，另一根稍细的胶管被战士拖进了作坊，直接通向了染缸旁边的水龙头接口。清澈的、带着丝丝凉意的井水，哗啦啦地注入作坊的水池。
“这是…战备井的水？” 苏晚月终于找回自己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
“嗯。” 陆行野应了一声，目光落在她脸上那未干的泪痕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仿佛被烫到一般。他下颌线绷紧，转身就要往外走。似乎他的任务，只是解决“水”这个具体的问题，至于其他情绪，与他无关。
“陆行野！” 苏晚月下意识地喊住他，声音有些发急，“你这样调用战备井…会不会有麻烦？” 她想到了赵玉芬可能的反扑，想到了部队的纪律。这水，是及时雨，也可能是烫手的山芋！
陆行野脚步顿住，却没有回头。昏黄的灯光勾勒出他冷硬如石刻的侧脸轮廓。他沉默了几秒，才开口，声音低沉而平静，带着一种磐石般的笃定：“非常时期，民生优先。手续，我担着。”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流星地走出作坊，重新融入了院外喧嚣的人群和水汽之中。
手续，我担着。
五个字，像重锤，狠狠砸在苏晚月的心口。她看着那个重新指挥战士维持接水秩序的挺拔背影，看着他肩上被水罐铁钩蹭得起了毛边、甚至隐隐磨破了一小块的军装衣料，看着他冷峻侧脸上滑落的汗珠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光…一种前所未有的、极其复杂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瞬间冲垮了她所有的防备和预设。
冰冷？强硬？不解风情？
是。他依旧是那个陆行野。
可今晚，他沉默地劈开了困住她的绝境，用最直接、最笨拙、却最有效的方式。那句“我担着”，没有华丽的辞藻，甚至没有看她一眼，却比任何誓言都更有力量。
作坊里，清冽的井水哗哗地流淌着，填满了水池，也仿佛开始浸润她心底那片干涸龟裂的冻土。她走到水池边，伸手掬起一捧水，冰凉刺骨，却奇异地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她看着水中自己模糊晃动的倒影，眼神复杂难辨。枕下的剪刀似乎依旧冰冷，但此刻，那冰冷的触感下，仿佛有什么东西，正悄然松动。
夜更深了，军车完成了输水任务，轰鸣着驶离。家属院恢复了宁静，只有各家各户偶尔传出的水声，显得格外悦耳。
苏晚月闩好作坊的门，准备回屋。刚走出作坊，脚步却猛地顿住了。
院墙的阴影里，静静靠着一根扁担。
一根普通的、磨得光滑发亮的桑木扁担。两头带着沉甸甸的铁钩。
苏晚月认得它。那是刚才战士们从车上卸下胶管时，用来辅助固定水管的工具。此刻，它被随意地靠在墙角，仿佛一件完成了使命、被主人遗忘的兵器。
月光清冷，洒在扁担光滑的木身上，泛着温润的光泽。两头冰冷的铁钩，在月色下闪着幽微的光。
她鬼使神差地走过去，伸出手，指尖触碰到那光滑的木质。上面似乎还残留着某种粗糙的摩擦感，带着汗水和力量的余温。
这曾是他肩上的重量吗？为了挑断这“断水”的枷锁，为了引来源源不断的清流？
苏晚月站在月光下，指尖抚过那根沉默的扁担，久久未动。院外，不知谁家传来孩子满足的呓语，和母亲轻柔的拍哄声。夜风吹过，带着井水的清凉气息。
枕下的剪刀，在黑暗中，似乎也敛去了几分锋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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