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黑得如同打翻的墨缸。狂风卷着豆大的雨点，疯狂抽打着玻璃窗，发出噼啪的爆响，像无数恶鬼在嘶吼抓挠。屋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电压不稳，光线随着屋外呼啸的风声明明灭灭，在苏晚月惨白如纸的脸上投下摇曳不安的阴影。
她像一尊失了魂的泥塑，僵直地坐在床沿，身上那件湿透的旧衬衫紧紧贴着皮肤，冰寒刺骨，却远不及她心头的冷。父亲那张被病痛折磨得脱了形的脸，前世在破旧诊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的画面，与刚才村支书冒着大雨送来的噩耗电报——“父病危，速归”——死死地重叠在一起，勒得她几乎窒息。重生的先知，在这一刻成了最恶毒的诅咒，让她眼睁睁看着命运的绞索，再一次勒向父亲的脖颈。
“不…不能…不能重演…” 她牙齿咯咯打颤，破碎的低语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里。冰冷的绝望像毒藤蔓，从脚底疯狂向上攀爬，缠紧心脏，勒得她喘不过气。她猛地抱住头，指甲深深掐进头皮，仿佛要用这尖锐的痛楚驱散那灭顶的恐惧。为什么？为什么她拼尽全力去改变，去赚钱，去避开那些陷阱，却依旧逃不过这宿命般的厄运？难道重生，只是让她再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失去吗？巨大的无力感和对自我能力的怀疑，像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吞没。
就在这时，屋外院门被猛地撞开的声音，穿透了风雨的咆哮！
苏晚月像被电流击中，倏地抬起头。
一道被雨水彻底浇透的高大身影，挟裹着屋外的寒气与泥腥味，如同破开风浪的战舰，轰然撞入这狭小、冰冷、绝望的空间。是陆行野！
他浑身湿得没有一丝干爽的地方，那身平日里笔挺的军绿色制服此刻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贲张的肌肉线条，也沉重得如同灌满了铅水。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紧抿的薄唇、还有那湿透的短发，成股地往下淌，砸在凹凸不平的泥地上，溅开浑浊的水花。他像刚从泥潭里捞出来，裤腿上裹满了厚厚的泥浆，军靴更是被黄泥糊得看不出原本颜色，每走一步，都在地上留下一个湿漉漉、沉甸甸的泥印。
他胸膛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带着风箱般的粗重，显然是一路疾奔甚至搏斗而来。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此刻被水汽和一种近乎燃烧的急切蒸腾着，灼灼地、死死地钉在苏晚月脸上。
没有言语，没有丝毫停顿。他大步流星地跨到苏晚月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的阴影，几乎将她完全笼罩。一股混合着雨水、泥土、汗水和某种冰冷铁器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苏晚月的瞳孔猛地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停止了跳动。她看着他，看着他这副从未有过的、近乎狼狈的模样，看着他眼中那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不是为了他的前程，不是为了陆家的脸面，而是为了她！为了她那个远在穷乡僻壤、命悬一线的父亲！
下一秒，一只同样湿透、冰冷、却带着惊人力量的大手，猛地伸到了她眼前！
那骨节分明、布满粗茧和细小伤口的手掌心里，赫然躺着一个小小的、被塑料布层层包裹的方块。塑料布上沾满了泥点，但里面露出的玻璃瓶一角，在昏黄摇曳的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足以刺破黑暗的、象征生机的微光——青霉素！
最关键的救命的药！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屋外的狂风暴雨成了遥远的背景音，灯光的明灭也失去了意义。苏晚月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意识，都被那只手，和手心里那枚小小的、沾着泥污却无比圣洁的玻璃瓶，牢牢攫住。
他是怎么做到的？！在这深更半夜，在这交通几乎瘫痪的暴雨天，在这药品管制极其严格的年代！他是怎么冲破层层阻碍，踏着泥泞，顶着随时可能爆发的山洪，把这救命的药抢回来的？！
“他…” 苏晚月的嘴唇剧烈地颤抖着，喉咙像是被滚烫的砂石堵住，只能发出一个破碎的音节。巨大的、前所未有的冲击，如同万吨巨锤，狠狠砸碎了她用前世血泪和今生防备一层层垒砌起来的心墙！那冰冷的、坚硬的、名为“陆行野不可信”的壁垒，在这一刻，在这瓶沾着他体温（尽管冰冷）和泥污的青霉素面前，轰然坍塌，露出底下脆弱不堪、鲜血淋漓的真实。
她猛地抬起头，视线撞进他那双被雨水冲刷得异常清亮、此刻却翻涌着复杂情绪的眼眸深处。那里面有未褪尽的焦灼，有看到她平安无事的如释重负，有交付重任的凝重，更深处……似乎还藏着一丝她从未见过的、小心翼翼的、近乎痛楚的探寻？
“你…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苏晚月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濒临崩溃的尖利和泣血的质问。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稻草，又像是要刺穿最后的伪装。积压了两世的恐惧、委屈、不解、还有此刻被这瓶药彻底引爆的、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巨大的依赖和绝望，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猛地站起身，几乎是用尽全身力气嘶喊出来，每一个字都像是淬了血的冰棱，狠狠砸向眼前这个沉默如山的男人：
“我爸的病！前世…前世他也是这样死的！你知道！你一直都知道！对不对？！你看着我像个小丑一样挣扎！看着我害怕！看着我一遍遍经历这噩梦！为什么不告诉我？！为什么什么都不说？！你到底在瞒着我什么？！你到底背负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要让你连一句真话都不敢对我说？！”
她的眼泪终于失控地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冰冷的雨水（或是汗水？），滚烫地滑落。身体因为极致的情绪爆发和冰冷的湿衣而剧烈地颤抖着，像一片在狂风中即将被撕碎的叶子。她死死盯着陆行野，眼神里充满了被背叛的痛楚、被隐瞒的愤怒，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意识到的、深沉的恐惧——对未知的恐惧，对他那巨大沉默背后真相的恐惧。
陆行野脸上的肌肉瞬间绷紧，那如同刀削斧凿般的下颌线死死地咬合着，仿佛在承受着巨大的痛楚。他眼底翻涌的情绪骤然变得激烈，像暴风雨前夕的海面。苏晚月那泣血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匕首，精准地刺穿了他最坚固的铠甲，捅进了他最深的秘密和隐痛！
他猛地一步上前，动作快得带起一阵冰冷的水汽。那只没有拿着药瓶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一把抓住了苏晚月颤抖不止、冰冷刺骨的肩膀！他的手掌是湿冷的，力道却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
“看着我！” 他低吼出声，那声音不再是惯常的冰冷平稳，而是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沙哑和撕裂感，如同受伤野兽的咆哮，瞬间盖过了窗外的风雨！“苏晚月！你给我听着！我不知道什么前世！我只知道这辈子！你爸的病，是周文斌那个畜生买通了卫生院的会计，故意压下了你寄回去的汇款单！你爸没钱才拖成这样的！那狗娘养的在县城医院有股份！他等着你爸死，等着你走投无路去求他！”
他胸膛剧烈起伏，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迸出来的，带着滚烫的怒意和滔天的恨！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白地在她面前暴露如此强烈的情绪，如此清晰地指向那个共同的敌人！他抓着苏晚月肩膀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仿佛要将这残酷的真相，连同他的愤怒和决心，一起烙印进她的身体里。
“你以为我不想说？！” 他猛地凑近，冰冷的呼吸几乎喷在苏晚月的脸上，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里，此刻清晰地映着她惊骇的脸庞，更深处，竟翻涌着一丝苏晚月从未想象会出现在他眼中的……近乎脆弱的痛楚和恐惧？“我怕！苏晚月！我怕我一旦说了，你会恨我！恨我没用！恨我护不住你！护不住你在乎的人！恨我…让你卷进这堆烂事里！你恨我疏远我，我认了！但你知不知道，看着你一个人扛着所有，像只竖起全身刺的刺猬，我…” 他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后面的话像是被巨大的力量硬生生掐断，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眼中那无法掩饰的、深沉的痛。
“轰隆——！”
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了漆黑的夜幕，紧随其后的炸雷仿佛就在屋顶爆开，震得整个小屋都在簌簌发抖！那瞬间的强光，清晰地照亮了陆行野的脸——那张平日里冷硬如铁、仿佛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的脸上，此刻清晰地刻着痛苦、挣扎、愤怒，以及一种被逼到绝境、终于撕开所有伪装的、赤裸裸的脆弱！那是一种苏晚月从未见过的、属于陆行野的裂缝！
强光过后，世界重归黑暗与轰鸣。
苏晚月彻底僵住了。肩膀上的剧痛和他话语里惊雷般的真相，以及他眼中那抹从未有过的、令人心碎的脆弱，像三股巨大的洪流，同时冲击着她摇摇欲坠的神智。周文斌…汇款单…蓄意的谋杀…他怕她恨他…
所有的愤怒、质问、猜疑，在这一刻被这赤裸裸的、带着血和痛的真相冲击得粉碎。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剩下他那双在雷光中痛苦翻涌的眼眸，和他嘶哑吼出的每一个字，在耳边疯狂回荡。
她所有的力气仿佛瞬间被抽干了，身体再也支撑不住，猛地向前一软，额头重重地撞在他同样冰冷、被雨水浸透的、剧烈起伏的胸膛上。
“呜……”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她的喉咙，带着无尽的委屈、后怕和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崩塌后的依赖。冰冷的军装布料贴着额头，那下面是他同样冰冷却坚实如铁的心脏，在疯狂地跳动着。
陆行野的身体猛地一僵！那抓着她肩膀的手，下意识地松开了几分力道，却又在下一秒，带着一种近乎笨拙的、试探的迟疑，缓缓地、轻轻地，落在了她湿透的、不断颤抖的脊背上。
那掌心依旧冰冷，带着雨水和泥污。动作是那样生疏，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然而，那小心翼翼的、试图传递一丝抚慰的笨拙触碰，却像一道微弱却滚烫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晚月最后的心防。
冰冷的雨水顺着两人的发梢、脸颊滴落，在地上汇成小小的水洼。屋外，狂风暴雨依旧在肆虐，疯狂地抽打着这个世界。而在这昏暗、冰冷、弥漫着泥腥味和药味的小屋里，两个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的人，以一种极其别扭却又无比紧密的姿势，僵硬地、试探地、互相依偎着。
陆行野宽阔的胸膛成了苏晚月唯一的支撑点，她冰冷的额头紧紧抵着他同样冰冷的心口，压抑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他那只生疏地落在她背上的大手，僵硬地、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迟疑，开始轻轻地、一下下地拍抚。每一次拍抚都那么沉重，带着他指节间粗粝的茧子摩擦湿透衣料的沙沙声，也带着一种笨拙却无比沉重的承诺。
冰冷的军装下，那颗属于铁血男人的心脏，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烈的、甚至是有些慌乱的频率，撞击着苏晚月的耳膜。这心跳声，盖过了屋外的雷鸣，成了这冰冷雨夜里唯一真实的、滚烫的、属于生命的回响。
冰冷的铁甲，在这一刻，被撕开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裂缝。里面露出的，不是懦弱，不是谎言，而是同样滚烫的、带着痛楚和恐惧的血肉，以及一种笨拙却无比坚定的、试图靠近的温度。风雨如晦，小屋摇摇欲坠，而在这绝望的缝隙里，两颗伤痕累累、彼此试探的心，第一次在冰冷的暴雨中，感受到了对方真实的心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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