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六年的初冬，寒潮来得格外早。
渤海湾吹来的咸湿冷风，裹挟着细碎的冰晶，抽打在“晚风集团”新落成的总部大楼玻璃幕墙上，发出噼啪的轻响。大楼气派非凡，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铅灰色的天穹，与周边低矮破旧的厂区形成刺目的对比。楼内暖气开得足，苏晚月站在顶楼办公室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远处那片黑压压的人群，指尖却是冰凉的。
她刚刚结束一个越洋电话会议，敲定了一笔重要的外贸订单，唇边还残留着与外商周旋时职业化的笑意。助理周晴脚步急促地推门进来，连敲门都忘了，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惊慌。
“苏总！不好了！下面…下面被围了！”
苏晚月转过身，眉头微蹙。周晴是她一手提拔起来的，素来沉稳，此刻却失了方寸。
“说清楚，谁围了？怎么回事？”
“是…是红星纺织厂的老职工！来了好几百人，把咱们大楼前后门都堵死了！拉着横幅，说要见您，要讨个说法！” 周晴的声音发颤，将一份皱巴巴的传单递过来。
苏晚月接过传单，目光扫过上面粗劣印刷的黑色大字，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猝然攥紧——
“晚风集团吸血吞产，千名工人衣食无着！”
“民营资本家苏晚月，还我国企工人饭碗！”
“坚决反对买断工龄，我们要吃饭！我们要生存！”
墨迹淋漓，字字如刀，带着一股绝望而暴戾的气息，穿透纸张，直刺苏晚月的眼眸。红星纺织厂…这个名字像一颗生锈的钉子，敲进了她记忆的缝隙。那是市里着名的老大难国企，设备老化，包袱沉重，资不抵债多年，破产清算的传闻已经飘了半年多。半个月前，在市里组织的协调会上，主管工业的副市长话里话外，确实暗示过，希望有实力的民营企业能“承担社会责任”，考虑接手红星厂的烂摊子，至少…解决一部分职工的安置问题。
当时苏晚月以“集团战略调整，暂无并购计划”为由，当场婉拒了。她不是救世主，晚风集团看似风光，实则每一步都如履薄冰，刚刚经历了港股市场的狙击和原材料价格的剧烈波动，现金流并不宽裕。吞下红星厂这个无底洞，稍有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她以为拒绝得足够清晰。
现在看来，有人并不想让她置身事外。
“苏总，还有这个…” 周晴又递过来一个信封，没有署名，里面只有一张照片。照片上，是红星厂那座标志性的、已经停转的巨型纺锤雕塑，雕塑底座上，被人用猩红色的油漆，泼洒了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
“苏晚月，吃人血馒头！”
那红色淋漓刺目，像尚未凝固的血。
苏晚月捏着照片的边缘，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一股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这不是简单的职工闹事。红星厂的问题积重难返，职工情绪激动可以理解，但如此精准地围堵她刚刚启用的新总部，标语口号如此具有煽动性，甚至连这种带着恐吓意味的照片都能直接送到她的办公桌……背后一定有人串联，有人指使。
周文斌那张总是带着虚伪笑意的脸，在她脑海中一闪而过。是他吗？利用国企改制的混乱，煽动矛盾，将她拖入舆论的泥潭？还是陆家那些尚未清理干净的残余势力，趁机反扑？
“报警了吗？” 苏晚月的声音出奇地平静，只有最熟悉她的人，才能听出那平静之下紧绷的弦。
“报了，辖区派出所来了几位同志，但…但人数太多，情绪又激动，他们也只能维持秩序，建议我们尽量沟通，避免激化矛盾…” 周晴忧心忡忡，“而且…而且有几家媒体的记者也到了，扛着摄像机在人群外面…”
果然。连媒体都“适时”地出现了。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围猎。
苏晚月走到办公桌前，按下内部电话的快捷键：“安保部，从现在起，所有员工非必要不外出。通知食堂，准备足够的姜汤和热水。联系行政部，调集所有应急物资，包括扩音器。” 她的指令清晰而迅速，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放下电话，她深吸一口气，对周晴说：“跟我下去。”
“苏总！太危险了！下面情况不明，您不能…” 周晴急忙阻拦。
“躲在这里更危险。” 苏晚月打断她，目光再次投向楼下那片黑压压的、躁动的人群，“他们是冲我来的。不见到我，不会罢休。” 她需要亲自去感受那股寒意，去直面那汹涌的、足以吞噬一切的浪潮。
她需要知道，这“雷”究竟有多响。
大楼外的气温，比想象中更冷。
风像刀子一样，刮在脸上生疼。苏晚月只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羊绒职业套装，走出旋转玻璃门的瞬间，寒气便无孔不入地钻进毛孔。周晴赶紧将一件厚大衣披在她肩上。
眼前的景象，比在楼上俯瞰更具冲击力。
黑压压的人群，至少有四五百人，将大楼出入口堵得水泄不通。他们大多穿着洗得发白的、印有“红星纺织”字样的深蓝色工装，脸上刻满了长期劳作和生活重压留下的沟壑，眼神里混杂着愤怒、茫然，以及一种被时代抛弃的绝望。几条粗糙的白布黑字横幅在寒风中猎猎抖动，像招魂的幡。
“苏晚月出来！给我们一条活路！”
“资本家滚出去！保卫国营资产！”
人群外围，几家本地媒体的记者扛着摄像机，镜头如同冰冷的枪口，对准了从大楼里走出来的苏晚月。闪光灯开始零星闪烁。
苏晚月的出现，像一颗火星溅入了油锅。
原本嘈杂的人群瞬间沸腾起来！
“出来了！那个女老板出来了！”
“就是她！吞了我们的厂子！”
“黑心资本家！还我们饭碗！”
人群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向前涌动。维持秩序的几名派出所民警和晚风集团的保安手拉着手组成的人墙，在巨大的冲击下显得岌岌可危，被推搡得东倒西歪。怒骂声、哭喊声、口号声、民警的呵斥声……交织成一片混乱的噪音海洋，几乎要撕裂人的耳膜。
烂菜叶子、碎纸团，甚至还有不知谁扔过来的半块砖头，擦着苏晚月的脚边飞过，砸在光洁的大理石台阶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周晴和几名高管吓得脸色发白，下意识地想护着苏晚月后退。
苏晚月却站在原地，脚步像是钉在了冰冷的台阶上。大衣的衣角在寒风中翻飞。她没有躲闪，目光沉静地扫过面前那一张张因愤怒而扭曲的面孔。她看到了站在最前面、喊得最声嘶力竭的几个中年男人，他们眼神里的凶狠似乎多于悲愤；她也看到了人群后面，那些缩着脖子、眼神麻木、裹着破旧棉袄的老工人，还有几个抱着孩子的妇女，孩子被吓得哇哇大哭，哭声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这不是一群暴徒。这是一群被逼到绝境的、普通的工人和他们的家庭。他们的愤怒是真的，绝望也是真的。但引导这愤怒指向她的那只手，藏在暗处。
一个头发花白、看起来有六十多岁的老工人，被人群挤到了最前面，他瘦骨嶙峋，身上那件红星厂的工装空荡荡的，脸上布满深刻的皱纹。他看着苏晚月，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被身后更大的声浪盖过。他手里紧紧攥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里面装着厚厚一沓泛黄的纸张——那是工龄证明、奖状，或许还有医院的缴费单。那塑料袋和他枯瘦的手，在寒风中一起剧烈地颤抖着。
就在这时，人群后方突然响起一个极其尖锐、带着煽动性的声音，通过一个劣质的扩音喇叭放大，刺耳无比：
“工友们！看清楚了吗？！就是这个女人！她住着金銮殿，穿着绫罗绸缎，喝着我们工人的血！她的晚风集团越做越大，我们的厂子却垮了！我们的孩子连学费都交不起了！今天她不给我们一个交代，我们就绝不离开！”
这声音极具蛊惑力，瞬间将人群的情绪推向又一个高潮！人潮再次猛烈冲击安保防线，眼看就要失控！
“苏总！危险！快退回去！” 安保主管急得满头大汗，声音都变了调。
苏晚月猛地抬手，制止了身后想要强行拉她回去的周晴。她上前一步，从身旁一名行政人员手中接过早已准备好的手持扩音器。冰冷的金属外壳，让她冰凉的指尖有了一丝真实的触感。
她将扩音器举到唇边。
“红星厂的工友们——”
她的声音透过扩音器传出去，清冽，镇定，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喧嚣的力量，虽然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部分嘈杂。
人群的骚动微微停滞了一瞬，无数道目光，愤怒的、怀疑的、绝望的、麻木的，齐刷刷地聚焦在她身上。
“我叫苏晚月，是晚风集团的负责人。” 她语速平稳，目光缓缓扫过人群，“我理解大家的处境，理解大家的心情。”
“理解个屁！” 人群里立刻有人粗暴地打断她，是那个拿着喇叭煽动的人，“少来这套假仁假义！你就说，我们的工作怎么办？！我们的厂子怎么办？！”
附和声、叫骂声再次响起。
苏晚月没有理会那些辱骂，她的目光落在那位被人挤到前面、瑟瑟发抖的老工人身上，落在他手里那个装着命运的塑料袋上。她提高了音量，声音里带上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
“但是，我要明确告诉大家——晚风集团，从来没有并购红星纺织厂的计划！过去没有，现在没有，未来，也绝不会有！”
此言一出，如同在滚沸的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冷水。
人群出现了短暂的寂静，很多人脸上露出了错愕和不信的神情。连那个拿着喇叭煽动的人也愣了一下。
“你撒谎！”
“市里都说了要你们接手！”
“骗鬼呢！”
质疑声再次涌起，但气势明显弱了几分。
“我说的是事实。” 苏晚月的声音斩钉截铁，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在人群中找出那个隐藏的煽动者，“红星厂的困境，是历史遗留问题，是市场经济转型中的阵痛。这个责任，不该由晚风集团来承担，我们也承担不起！”
她停顿了一下，话锋陡然一转，声音里带上了一种深沉的、近乎悲悯的力量：
“但是——我看到的是，各位工友在寒风里站了几个小时！我听到的是，你们的孩子在哭！我知道的是，你们很多人家里，可能等着米下锅，等着钱看病！”
她的目光再次扫过那些苍老的面孔，那些哭泣的妇女和孩子。
“厂子的问题，需要政府、需要社会、需要大家共同努力寻找出路！但今天，站在这里，看着大家挨冻受饿，我苏晚月，做不到无动于衷！”
她猛地回头，对身后的行政总监厉声道：“王总监！立刻安排下去！以晚风集团的名义，就在现场，搭建临时粥棚！把我们食堂所有库存的馒头、包子，全部拿出来，熬姜汤，烧热水！优先分发给老人、妇女和孩子！立刻！马上！”
这道命令，清晰、果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和一种出人意料的温情。
不仅她身后的人愣住了，连下面骚动的人群，也瞬间安静了许多。很多人脸上的愤怒凝固了，转而变成了惊疑不定。他们预想了各种对抗的场景，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个被他们骂作“黑心资本家”的女人，会在这个剑拔弩张的时刻，下令给他们提供食物和热水。
“另外！” 苏晚月再次举起扩音器，声音传遍全场，“我以我个人名义宣布——晚风集团，面向红星厂所有下岗职工，优先提供五百个临时工作岗位！包括仓库管理、厂区保洁、后勤搬运！只要大家愿意，经过基本培训，立刻可以上岗！工资待遇，参照晚风集团同等岗位标准发放！”
五百个岗位！
这个消息，像一颗真正的惊雷，在人群中炸响！
这一次，不再是愤怒的喧嚣，而是一片巨大的、混杂着震惊、怀疑、以及一丝微弱希望的哗然！
“真的假的？”
“五百个岗位？”
“给我们？”
“她有那么好心？”
那个拿着喇叭煽动的人似乎急了，声音尖利地叫道：“大家别信她的缓兵之计！这是糖衣炮弹！她想分化我们！五百个岗位够干什么？我们有一千多人！”
然而，这一次，响应他的人明显少了。很多人开始交头接耳，目光在苏晚月和身边的同伴之间游移。那热气腾腾的食物和实实在在的工作岗位，比任何空洞的口号都具有杀伤力。生存的本能，开始压过被煽动起来的愤怒。
现场的民警和晚风集团的安保人员趁此机会，迅速稳住了阵脚，开始引导人群，准备分发食物。
苏晚月站在台阶上，寒风吹乱了她的头发，脸颊冻得通红，但脊背依旧挺得笔直。她看着下方开始出现松动和分化的人群，看着行政人员和王总监带着员工们急匆匆地开始架设粥棚、搬运物资，心中却没有丝毫轻松。
她知道，这仅仅是暂时压下了火山。五百个岗位，对于上千名绝望的职工来说，依然是杯水车薪。那个隐藏在暗处的煽动者没有抓住，真正的危机远未解除。红星厂这颗雷，已经被点燃了引信，今天不过是第一声炸响。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
她下意识地摸向口袋，里面是那张写着“吃人血馒头”的猩红照片。冰冷的触感提醒着她，这不是结束，甚至不是结束的开始，或许，仅仅是开始的结束。
远处，媒体的镜头，依旧冰冷地对准着她，记录着这一切。
初冬的寒风，卷起地上散落的传单，打着旋儿，飞向铅灰色的、压抑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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