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上的那条缝又宽了些,像初春枝头慢慢绽开的花苞,一点一点舒展着娇嫩的边缘。露出来的小半张脸还带着病气的苍白,却被那只亮得惊人的眼睛盘活了——那双眼瞳黑得像浸在清泉里的墨石,此刻正映着窗棂投下的光斑,忽闪忽闪的,像落了把碎星子,让整张小脸都添了几分鲜活的气。
小女孩的睫毛很长,像两把浸了晨露的小扇子,梢头还挂着细碎的“露水”,该是刚才藏在被子里时,悄悄落了泪。此刻它们在阳光下轻轻颤着,每一次颤动都像蝴蝶扇动翅膀,拂过人心尖上最软的那块地方,痒丝丝的,又带着点说不出的疼惜。
一尘的指尖依旧轻轻划着稿纸边缘,没有转头,声音却像被阳光晒得暖融融的棉絮:“昨天数到第五十七颗星的时候,它突然往旁边挪了挪,给后面的星星让出个位置。我猜呀,它是在等一颗迟到的星子——就像幼儿园门口等同伴的小孩,手里攥着两颗糖,一颗自己的,一颗要分给赶来的那个。”
病房里静得能听见阳光流淌的声音。窗外的麻雀不知何时落在了窗台上,歪着头啄理羽毛,偶尔蹦跳着发出“啾啾”的叫声,清亮得像浸了阳光的银铃,与一尘读诗的声音缠在一起,温柔得能拧出蜜来。
阳光慢慢爬上小女孩的脸颊,在她苍白的皮肤上镀上一层薄薄的金,落在她那只偷偷张望的眼睛里。瞳孔里的光斑随着日光移动,亮得像落了颗会跑的星星,闪闪烁烁的,藏着藏不住的好奇与欢喜,像藏了只小兽在里面蹦跳。
忽然,小女孩的嘴唇轻轻动了动,像两片沾了露水的花瓣在风里轻颤。一尘的声音顿了顿,像被按下暂停键的溪流,耐心地等着,指尖悬在“迟到的星子”那行字上方,没有催促,也没有追问。
过了几秒,她终于发出一点细微的声音,轻得像蚊子振翅,却清晰地钻进一尘耳朵里:“星星……真的是糖变的吗?”
一尘这才缓缓转头,目光落在她露出来的小半张脸上。他的睫毛很长,垂下来时在眼下投出浅浅的阴影,嘴角噙着的笑像刚融的雪水,清润又温柔:“当然是啦。你看昨天晚上的星星,是不是比平时亮了些?”
他抬手往窗外指了指,动作轻得像拈起一片羽毛:“最亮的那颗是草莓味的,因为有个小孩哭完笑了,她的眼泪里藏着最甜的糖,挂在天上就成了最亮的星。”
小女孩的眼睛眨了眨,睫毛上的“露水”顺着眼角轻轻滑落,滴在枕头上,像一颗碎掉的珍珠,晕开一小片浅浅的湿痕。她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盯着一尘手里的稿纸,目光在“草莓味”三个字上停了停,那字迹是用蓝黑钢笔写的,笔画边缘带着点洇开的毛边,像颗被水泡软的糖。
过了一会儿,她又小声问,声音比刚才稳了些,却还是带着点怯:“那……我哭的时候,眼泪也会变成糖吗?”
“会啊。”一尘点头时,鬓角的碎发被阳光照得透亮,语气里满是认真,像在说一件再确凿不过的事,“每一个孩子的眼泪都能变糖呢。你看春雨,下得急了像哭,可雨后泥土里会钻出笋芽,花瓣上会结露珠,那些都是雨变的糖呀。”
他顿了顿,指尖轻轻点了点稿纸上画的小太阳:“哭不是坏事的,就像下雨,下透了才能看见彩虹。哭完了笑,眼泪里的糖就会更甜,变成星星挂在天上时,也会比别的星子亮半分呢。”
小女孩听完,长长的睫毛又颤了颤,这次没有再掉“露水”。她轻轻点了点头,然后慢慢把脸从被子里露得更全了些——原来她的头发因为化疗掉得差不多了,露出光洁的额头,在阳光里泛着细软的光泽,像蒙了层珍珠粉。那只黑葡萄似的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大大方方地望着一尘,像盛着一整个夜空的星星,再也没有了刚才的躲闪。
她没有再往被子里缩,只是安静地躺着,小手指轻轻蜷在被单上,像刚破壳的雏鸟探出的喙。一尘继续读着诗,声音里带着笑意,讲星星们凑在一起分享糖的味道,讲月亮婆婆用云絮擦去星子上的灰尘,讲迟到的那颗星终于赶来,接过同伴递来的糖,两颗星子撞在一起,溅出了点点星火。
阿哲站在门口,手里捧着的雏菊还沾着晨露,白色的花瓣在阳光下近乎透明。他看着病房里的这一幕——一尘低头读诗时,侧脸的轮廓被阳光描得很柔和,小女孩睁着亮闪闪的眼睛望着他,睫毛上的“露水”早已干了,只剩睫毛梢头还沾着点光,像落了星子。
他悄悄把雏菊放在床头柜上,瓷瓶与桌面碰撞发出“叮”的轻响,却没惊动里面的人。阿哲慢慢退了出去,关门时特意留了道缝,让阳光能更多地涌进去——他知道,此刻的病房是座秘密花园,只需要诗里的甜,和这慢慢流淌的暖光,就能让这只受惊的小兽彻底敞开心扉,拥抱这份从文字里长出来的温柔。
阳光渐渐铺满整个病房,落在白色的床单上,像铺了层融化的金子;落在黄色的诗集封面上,让“星星糖”三个字泛着暖光;落在小女孩亮着星星的眼睛里,让那片“夜空”愈发璀璨。一尘的声音还在继续,讲着星子们如何在黎明前悄悄把糖纸叠成小船,顺着月光流进孩子们的梦里。
病床上的小小身影没有再躲,她甚至慢慢抬起手,让阳光落在自己的手背上,指尖跟着诗里的节奏轻轻动着,像在数星子的数量。那模样,像一朵在暖光里悄悄舒展的花苞,每片花瓣都朝着光的方向,努力地、慢慢地绽放着,连呼吸都变得像风拂过花海,轻缓又温柔。
窗外的麻雀又跳了跳,这次叫得更欢了,仿佛在为这朵迟开的花伴奏。远处的鸽哨声悠悠飘来,与病房里的读诗声、小女孩偶尔发出的轻浅笑意缠在一起,织成一张暖融融的网,把所有的病气与胆怯都兜在外面,只留下满室的光与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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