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静澜苑的书房却亮着灯。陆寒霆坐在书桌后，面前摊开着文件，指尖夹着的烟已经积了长长一截灰烬，他却浑然不觉。他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虚空中的某一点，眉宇间锁着化不开的沉郁。白天的会诊结果，苏蔓那双盛满恐惧和依赖的眼睛，还有沈清澜那平静到近乎冷漠的专业态度，都像一块块石头，压在他的心头。
沈清澜端着一杯温牛奶，推开书房的门。牛奶是管家准备的，她只是顺手拿上来。或许，也是一种试探，一种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的举动。
她将牛奶放在书桌一角，离那堆文件稍远的位置。
陆寒霆似乎被这细微的动静惊扰，回过神，抬眼看她。他的眼底带着疲惫的红血丝，还有一丝未及掩饰的、复杂的情绪。
“谢谢。”他的声音有些干涩。
沈清澜没有立刻离开，她站在书桌前，目光平静地落在他脸上。“苏女士的初步治疗方案，会诊意见已经基本统一。明天开始执行。”
“嗯。”陆寒霆应了一声，掐灭了手中的烟，身体向后靠在椅背上，揉了揉眉心，“辛苦你了。”
空气再次陷入沉默。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虫鸣，衬得室内的寂静更加压抑。
沈清澜看着他疲惫而沉重的侧影，白天在病历夹里看到的那些旧物，照片上少年男女灿烂的笑容，信件里缠绵的语句，如同默片电影般在她脑海中回放。那个问题，那个盘桓在她心头一下午的疑问，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
她知道自己不该问。保持距离，维持专业，是她给自己划下的底线。
可有些东西，不是不去触碰，就不存在的。
“她对你而言，”沈清澜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平静得近乎残忍，打破了这片刻意维持的平静，“究竟意味着什么？”
陆寒霆揉按眉心的动作猛地顿住。他抬起头，深邃的眼眸对上了她的视线。那里面有惊讶，有被触及隐秘的紧绷，还有一种……仿佛被撕开旧伤口的痛楚。
他没有回避她的目光，只是那目光变得异常幽深，仿佛透过她，看到了很远的地方。
书房里只剩下两人清浅的呼吸声，交织在昏黄的灯光下。
良久，陆寒霆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被岁月打磨过的沧桑感：
“她曾是我的整个青春。”
一句话，像一颗投入深潭的巨石，在沈清澜的心湖里掀起了滔天巨浪。尽管早有预感，但亲耳听到他如此直白，如此沉重地承认，那股冲击力还是让她指尖微微发麻。
他没有看沈清澜，目光仿佛陷入了遥远的回忆，自顾自地说了下去，语速很慢，像是在小心翼翼地翻捡着尘封的宝藏，又像是在忍受着某种凌迟般的痛苦。
“我们十六岁认识。她是音乐附中的天才，我是隔壁理科班的书呆子。”他的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近乎自嘲的弧度，“那时候，她的世界是巴赫、肖邦，是黑白琴键。我的世界是公式、定理，是看不见的分子原子。”
“她像一束光，闯进了我单调乏味的生活。她会偷偷翻墙到我们学校，塞给我她演出门票。我会在图书馆帮她补习她永远搞不懂的数学，看她皱着鼻子抱怨的样子……”
他的声音里，带着沈清澜从未听过的、一种近乎温柔的怀念。
“所有人都觉得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但那时候……不在乎。”他顿了顿，喉结滚动了一下，“她说过，我是她的定音鼓，让她飘在音乐里的心能找到落点。而我……觉得她就是我这台精密机器里，唯一不受控，却让一切变得有意义的变量。”
“后来，她拿到了茱莉亚的全奖，要出国了。”他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丝命运的无力感，“我祖父……坚决反对。陆家的继承人，不能和一个前途未卜、沉浸在艺术世界的钢琴家在一起。那是……不务正业，是风险。”
沈清澜静静地听着，仿佛能看到那个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少年陆寒霆，面临着家族责任与初恋的残酷抉择。
“我们抗争过。”他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铁锈般的涩意，“但那时候的我，还不够强大，无法对抗整个家族的压力。她走的那天，我去机场送她……她哭得撕心裂肺，问我能不能放弃一切跟她走。”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窗外的虫鸣都似乎停止了。
“我没有。”最终，他只吐出这三个字，带着无尽的自责与悔恨，“我看着她过安检，看着她消失在人海。那之后……我们就断了联系。”
“直到前几天……那通电话。”
他终于抬起眼，再次看向沈清澜，眼眸里是浓得化不开的愧疚、痛苦，以及一种近乎绝望的复杂情感。
“清澜，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他的声音带着恳求，却又无比清醒，“我请你救她，不仅仅是因为她是苏蔓，更因为她是一个生命，一个……曾经照亮过我黯淡青春的人。我无法眼睁睁看着她……就这样熄灭。”
“对不起。”他低声说，这三个字，沉重如山。
沈清澜站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她听着他剖开内心，听着那段与她无关却深刻影响了他的过往，听着他那句“她曾是我的整个青春”。
原来，那份病历背后藏着的，不仅仅是旧时光，更是一段刻骨铭心、最终被现实碾碎的爱情。是她，沈清澜，无论多么优秀，多么努力，都永远无法参与，也无法取代的，属于陆寒霆的……最初的心动和最大的遗憾。
她看着眼前这个流露出脆弱和痛苦的男人，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攥住，闷得发痛，却又冰凉一片。
她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转过身，离开了书房。
牛奶还放在桌上，氤氲着淡淡的热气，最终，也会慢慢冷掉。
就像她那颗刚刚因为深夜长谈和并肩作战而回暖了一些的心，在这一刻，被他亲手捧出的、关于另一个女人的“整个青春”，彻底浇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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