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寒霆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昏睡着，但那紧锁的眉头和偶尔因梦魇而细微抽搐的肢体，昭示着他内心的炼狱远未结束。病房里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连仪器规律的滴答声都显得格外刺耳。
周慕深守在一旁，疲惫地揉着眉心，脑海中反复回响着陆寒霆那句“是我害了她”，心绪纷乱如麻。他知道，如果不能打破陆寒霆这种深入骨髓的自毁式归因，再顶尖的医疗团队，也救不回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就在这时，病房门外传来一阵低沉而富有权威的交谈声，伴随着稳健却略显沉缓的脚步声。周慕深神色一凛，立刻站起身。
病房门被从外面推开，一位身着挺括中山装、手持紫檀木手杖的老者在管家和两名黑衣保镖的陪同下，走了进来。老者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虽已年近八旬，腰背却依旧挺直，一双历经风霜的眼睛锐利如鹰，不怒自威。他只是站在那里，整个病房的气压仿佛都低了几分。
来人正是陆家的定海神针，陆寒霆的祖父，陆老爷子。
“陆爷爷。”周慕深连忙上前，恭敬地欠身。在这个节骨眼上，这位老人的到来，不知是福是祸。
陆老爷子微微颔首，目光越过周慕深，直接落在了病床上那个形容枯槁、了无生气的孙子身上。他那张一贯波澜不惊、威严刻板的脸上，极快地闪过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痛色，但随即又被更深沉的冷硬所覆盖。
他没有询问病情，也没有流露出寻常长辈的心疼，只是拄着手杖，一步步走到病床边，居高临下地看着陆寒霆。那目光，如同实质，沉重地压在沉睡之人的身上。
“为了个女人，把自己弄成这副鬼样子。”陆老爷子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金石般的冷硬和穿透力，在寂静的病房里清晰地回荡，“陆寒霆，我陆家的继承人，什么时候变得如此不堪一击了？”
周慕深心头一紧，想要开口为陆寒霆辩解几句，却被陆老爷子一个抬手制止了。
“我听说，你觉得是你害了她？”陆老爷子的嘴角勾起一抹近乎冷酷的弧度，那是对软弱最直接的蔑视，“荒谬！简直荒谬绝伦！”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积压的怒火和不容置疑的断然：“天灾人祸，世事无常！那是她的命数，也是你的劫数！把意外归咎于自身，沉浸在这种毫无意义的自我感动和自我惩罚里，陆寒霆，你真是太令我失望了！”
病床上，陆寒霆的睫毛剧烈地颤动了一下，似乎即使在沉睡中，也能感受到这股来自至亲长辈的、毫不留情的斥责所带来的刺痛。
“你以为你躺在这里要死要活，就是在赎罪？就是在表达你的深情？”陆老爷子的话语如同鞭子，一下下抽打在陆寒霆早已鲜血淋漓的心上，“我告诉你，你这是懦弱！是逃避！是彻头彻尾的失责！”
他用手杖重重地顿了一下地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仿佛敲击在每个人的心脏上。
“陆氏集团上下数万员工，他们的生计系于你身！你倒下的这些天，集团内部暗流涌动，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你留下的权力真空？你忘了你肩上的责任吗？！”
“还有清澜那孩子……”提到沈清澜的名字时，陆老爷子的语气几不可察地缓和了一瞬，但随即变得更加冷厉，“她是个好孩子，独立，坚韧，有仁心，有抱负！她选择奔赴疫区，是为了践行她作为医者的信念！她若在天有灵，看到你因为她而变成这副一蹶不振、自暴自弃的模样，你觉得她会怎么想？她会为你这所谓的‘深情’感到欣慰吗？不！她只会觉得看错了你！只会为你感到痛心和不值！”
“她牺牲了自己信奉的道，不是为了换回一个变成废物的男人！”
最后这句话，如同惊雷，炸响在病房里，也仿佛穿透了药物构筑的屏障，狠狠劈入了陆寒霆混沌的意识深处。
一直昏睡的陆寒霆，身体猛地一震，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快速转动，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喉咙里发出困兽般的呜咽。
周慕深和旁边的医生都紧张起来，生怕这激烈的言辞会加重陆寒霆的病情。
陆老爷子却不为所动，他俯下身，苍老但依旧锐利的眼睛紧紧盯着孙子痛苦扭曲的脸，一字一句，如同最后的审判，也如同最后的唤醒：
“陆寒霆，你给我听清楚了！缅怀逝者，可以！痛苦伤心，也在所难免！但陆家的男人，没有躺着等死的孬种！”
“要么，你现在就给我彻底放弃，我当你陆寒霆从未存在过，陆家自有陆家的运数，不缺你一个继承人！”
“要么——”他的声音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决绝，“你就给我爬起来！带着她的那份信念和遗憾，给我好好地活下去！把你该担的责任担起来，把她想做而来不及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
“这才是对一个逝去的生命，最大的尊重！也是对你自己的救赎！”
说完这番话，陆老爷子直起身，不再看陆寒霆一眼，仿佛已经做出了某种决断。他转向周慕深，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慕深，这里交给你。看着他。如果他执意要当个废物，不必再通知我。”
然后，他拄着手杖，转身，迈着依旧稳健的步伐，离开了病房。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却留下了一室的雷霆余威，和一番足以颠覆一个人生死抉择的痛斥。
病房内重新安静下来。
周慕深看向病床，只见陆寒霆依旧没有醒来，但那只放在身侧、没有输液的手，却不知何时，已紧紧攥成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甚至渗出了丝丝血迹。
那紧锁的眉宇间，除了痛苦，似乎又多了一丝挣扎，一丝被强行从自毁深渊中拉扯出来的、不甘的悸动。
陆老爷子的话，像一把最锋利的手术刀，粗暴地剖开了陆寒霆自我封闭的伤口，鲜血淋漓，却也……带来了一丝痛彻心扉的清醒。
活着，或许比死去，更需要勇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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