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
墨色的天幕上,只有一弯残月,像美人蹙起的眉尖,清冷,孤傲,洒下些微弱的、近乎怜悯的光辉。戈壁滩上的风,似乎也厌倦了永无止境的呼啸,此刻只余下些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叹息,在嶙峋乱石的缝隙间穿梭,如同幽灵的低语。
李不言离开了驼铃驿,那个刚刚上演过贪婪、恐惧与死亡的地方。他来时无声,去时亦无息,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一道融入夜色的影子,了无痕迹。他没有选择那条可能早已被沙蝎帮眼线盯上的、蜿蜒如蛇的官道,而是身形极其自然地一折,仿佛本就是夜的一部分,轻盈而精准地掠入了一片广袤无垠、遍布着千年风蚀怪石的戈壁深处。
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沉默是唯一的主旋律。无数奇形怪状的巨石,如同上古时代遗落的巨兽骸骨,沉默地匍匐在冰冷坚硬的大地上,承受着岁月的风霜。李不言的脚步落在碎石之上,竟连一丝最轻微的声响都未曾发出。他寻了一个由几块巨大岩山天然形成的、背风的石坳,这才如同归巢的倦鸟般,停下了仿佛永无止境的步伐。
这里相对隐蔽,岩石的阴影交织成一片安全的领域,既能透过石缝观察外间大致的动静,自身又完美地隐匿于这片荒凉之中,不易被远处的目光轻易捕捉。
月光,清冷如寒霜,吝啬地覆盖着这片毫无生机的大地,将岩石投下的影子拉扯得老长,扭曲、变形,宛如无数张牙舞爪、择人而噬的妖魔,在无声地狂欢。
他背靠着冰冷而粗糙的岩石,那坚实的触感似乎能稍稍驱散一丝深夜的寒意。然后,他才缓缓地,如同进行某种古老的仪式般,取出了那张从夏侯烈手中得来、似乎还隐约残留着对方体温与那极致惊恐余韵的羊皮海图。
图,在清冷月辉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古老而神秘。羊皮纸本身的岁月感扑面而来,边缘磨损起毛,甚至有几处薄得近乎透明,仿佛只需指尖轻轻一触,便会化作历史的尘埃。纸质也因为太过久远而变得异常脆弱,带着一种干燥的、仿佛来自遥远年代的腐朽气息,似乎轻轻一捏,就会簌簌化为粉末。然而,其上绘制的线条,却使用了一种特殊的、早已失传的墨料,虽历经无尽岁月洗礼,颜色略显沉黯,却依旧顽固地保持着清晰可辨的轮廓,如同烙印在这皮纸灵魂深处的记忆,永不磨灭。
航道曲折蜿蜒,充满了一种诡异的美感,像一条在惊涛骇浪中挣扎求生的怪蛇,于虚幻的蔚蓝之间艰难穿行。图上密布着各种奇特的、令人望之费解的符号——有的如同咆哮着要吞噬一切的巨大漩涡;有的则像是潜伏在深海之下、犬牙交错的致命暗礁;有的区域用密集而短促的线条描绘出永恒肆虐的风暴区,仿佛能透过图纸听到电闪雷鸣、巨浪滔天;还有许多星罗棋布的岛屿,标注着李闻所未闻、念起来拗口而充满异域风情的神秘名称,如同某种失落的咒语,低吟着未知的危险与机遇。
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磁石,越过这些纷繁复杂、令人眼花缭乱的标记,最终,牢牢地、不可动摇地吸附在了海图最深处,那片用极其浓烈、仿佛凝固的鲜血般的朱砂精心描绘的、在一片深邃的蓝黑色墨迹中显得格外刺目与醒目的巨大漩涡标记旁。
两个古老的、笔力虬劲、透着一股苍茫之气的篆字,如同两只穿越了万古时空、冷漠窥视着人世间的眼睛,静静地躺在那里,无声,却重若千钧——
归墟。
果然如此。
一切或明或暗的线索,千头万绪,最终都如同百川归海,指向了这个只存在于传说与禁忌中的地方。沙蝎帮的目标,果然也是这神秘的归墟。他们不惜设下金蝉脱壳的复杂圈套,牺牲像王老七这样熟知内情却又随时可以抛弃的棋子,动用耗费无数资源精心培养、堪称价值连城的核心死士,也要得到这份海图,看来对这虚无缥缈、却又传闻能令人一步登天的“归墟机缘”志在必得,其渴望与执念的程度,早已超越了寻常江湖人对财富与权力的追求。只是不知,沙蝎帮这等盘踞西域的帮派,究竟是从何处得知这远在万里南海、玄之又玄、近乎神话的归墟秘密?他们又究竟想去那传说中万物归寂、连光阴都能吞噬的终极之地,寻找什么?是如楼兰古卷中那些隐晦片段所暗示般,与那被上古大能封印的、足以祸乱苍生的古魔有关?还是另有所图,追寻着别的、不为人知的禁忌力量或长生之谜?
疑问,如同深海中潜行的暗流,在李不言那古井无波的心底悄然涌动、盘旋。他本非天性好奇之人,世间绝大多数秘密于他而言,不过过眼云烟。但一旦牵扯到归墟,牵扯到他身上所背负的、沉重得足以压垮山岳的使命与因果,任何一丝细节,任何一点可能的关联,都可能成为解开最终谜团的关键,由不得他不去深思。
他仔细地、用指尖最敏感的部位摩挲着海图的边缘,那羊皮特有的粗糙而坚韧的质感传来,仿佛在触摸一段被漫长时光尘封、充满了血与火的厚重历史。忽然,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那平静如湖面的脸上,终于泛起了一丝微澜。
这海图……指尖传来的触感,有些微妙的不协调。
并非完整无缺的全图。他的指尖细致地在靠近地图右上角边缘、一处看似关键航点附近的区域反复游移、感受。那里的线条走向和原本应该存在的精细标注,呈现出一种突兀的、极不自然的断裂感。绝非寻常的磨损,也非虫蛀鼠咬留下的痕迹,那边缘的撕裂处虽然同样布满了岁月的沧桑,显得古旧,但那种带着毛刺却又整体整齐的撕裂痕迹,分明是被人为地、带着某种目的性地、小心翼翼地撕去了一部分!而且,这缺失的痕迹与地图本身一样古老,浸透着同样的岁月气息,绝非近期才造成的损伤。
这是一份残图。
夏侯烈那般志得意满、仿佛天下已尽在掌握的姿态,甚至他背后那老谋深算的沙蝎帮帮主都可能寄予厚望的,引得多方势力争夺、血流成河的,竟然只是一份不完整的、有着致命缺陷的残图?
是他们也被蒙在鼓里,如同瞎子摸象,根本不知道这费尽心机得来的至宝本身就有残缺?还是……他们狡猾地、隐秘地拥有着那缺失的另一部分,正等待着合适的时机拼凑出完整的路径,独享那归墟之秘?又或者,他们狂妄自信到以为能凭借这不全的线索,结合其他方法,找到通往归墟的路径?
李不言的脑海中,瞬间如同走马灯般闪过王老七那因极度恐惧而扭曲变形的脸,夏侯烈那外强中干、色厉内荏的疯狂咆哮,以及那些在破屋外如同闻到血腥味的鲨鱼般突然出现、身手利落、目的明确地抢夺假图的黑衣人。那批黑衣人,行事风格、武功路数,显然并非沙蝎帮所属。这潭水,表面因沙蝎帮的贪婪而搅浑,底下隐藏的暗流与漩涡,似乎比他最初想象的还要深不可测,错综复杂,牵扯的利益方远不止一家。除了沙蝎帮,还有别的、未知的、或许更加强大和隐秘的势力,如同暗夜中潜伏的饿狼,同样在觊觎着归墟的秘密。而手中这份刚刚引得驼铃驿腥风血雨的南海秘图,或许,仅仅只是某个更大、更复杂的拼图中,至关重要,却又并非唯一的一块。得到它,是钥匙,却也可能是更大风暴的开端。
他将海图小心地、近乎虔诚地收起,贴身放好,动作轻柔得仿佛对待一件稍纵即逝的梦幻泡影。心中,却并无太多失落或焦虑的情绪泛起。毕竟,他并非仅仅依赖这一条线索踽踽独行。他的手中,还有从楼兰古城那湮灭于黄沙的文明遗迹深处,历经九死一生、破解无数谜题才得到的那份更为古老、更为神秘、指向性也更为明确、甚至带着某种血脉牵引感的皮质地图。那份地图,更像是一种冥冥中的指引,一种无法抗拒的命运召唤。而这份南海秘图,更多是提供了具体的、现实的航线参考与印证,它以无可辩驳的图形证据,证实了归墟确实存在于那波涛万里的南海深处的古老传说,并非空穴来风。如今得知它有所残缺,虽像是前路突然被一片浓雾笼罩,平添了许多麻烦与变数,但并非意味着山穷水尽,无路可走,只是意味着需要更加谨慎,步步为营,或许,还需要一些命运的青睐与运气。
当务之急,是必须尽快离开西域这片即将沸腾的是非之地,星夜兼程,毫不停留地赶往那浩瀚无垠、隐藏着终极答案的南海。
沙蝎帮经此重挫,颜面扫地,视为崛起希望的至宝被夺,绝不会如同被打痛的毒蛇般轻易善罢甘休。夏侯烈一旦从极致的恐惧中稍稍回过神来,狼狈逃回帮中,必然如同受了奇耻大辱的疯狗,动用整个帮派积累多年的力量,编织出一张铺天盖地的巨大搜捕网,像梳子一样梳理西域南道的每一个角落,每一片绿洲,每一个城镇。白草滩,乃至整个西域南道,很快就会变成真正的龙潭虎穴,危机四伏,步步杀机,每一寸土地都可能透露出危险的气息。
他需要干净的、足以支撑漫长旅途的清水和不易变质的干粮补给,需要一匹耐力持久、脚力迅捷、能够穿越荒漠与山川的好马,更需要一个不引人注意、能够顺利混过沿途重重关卡盘查的、天衣无缝的身份离开这里。这些看似简单的事情,在此刻风声鹤唳的局面下,都需要在沙蝎帮这头受伤的猛兽彻底反应过来,张开獠牙,彻底封锁所有通道之前,以最快的速度,干净利落地解决。
就在他心思电转,如同最精密的机械般规划着下一步行动路线与细节之时——
一阵极其轻微的、几乎与那呜咽风声完美融为一体的衣袂破空之声,从远处数十丈外、一片乱石投下的浓重阴影间,袅袅传来,若有若无。
虽然这声音微乎其微,细若游丝,几乎超越了人耳能捕捉的极限,但在万籁俱寂、连心跳都嫌吵闹的深沉夜里,尤其是在李不言这等灵觉已臻化境、感知敏锐得如同洪荒野兽的人耳中,却清晰得如同就在耳边响起,甚至能分辨出那声音中蕴含的、属于上乘轻功特有的提气韵律。
有人跟踪!
而且,来人的轻功身法相当不俗,起落之间,点尘不惊,气息收敛得极好,远在沙蝎帮那些训练有素、却终究失之僵硬的死士之上!这是一个真正的高手!一个精于潜行与追踪的专家!
李不言眼神骤然一凛,如同无尽黑暗中划过的两道冰冷电光,锐利得足以刺穿一切伪装。他周身那本就微弱的气息在刹那间被压缩到极致,近乎完全收敛,所有属于生命的迹象——呼吸、心跳、体温——仿佛瞬间从这具躯壳中抽离。身形只是如同水纹般微微一动,便已如同真正的鬼魅,毫无声息地融入了石坳更深处、那片连月光都无法渗透、最为浓稠的黑暗阴影之中。他背贴着冰冷粗糙、带着戈壁特有寒意的岩石,一动不动,仿佛本就是这岩石天然的一部分,一块没有生命、没有温度、亘古存在的石头,以绝对的耐心,静静地等待着,等待着那不请自来的访客,自己一步步踏入这片由他主宰的领域。
时间,在死一般的寂静中缓缓流淌,每一息都仿佛被拉长,充满了粘稠的张力。
片刻之后,仿佛是为了印证他的判断,一道黑影,如同真正的暗夜精灵,又像是一片被风卷起的、没有重量的枯叶,从一块巨蟒般匍匐的岩石顶端悄无声息地飘落,姿态优美而精准,恰好落在了李不言刚才短暂站立过、似乎还残留着一丝若有若无气息的石坳附近。
那人穿着一身剪裁极其合体、完美贴合身体曲线、便于做出任何高难度动作的紧致夜行衣,将那窈窕而富有爆发力的体态勾勒得淋漓尽致,多一分则肥,少一分则瘦。脸上蒙着密不透风的黑巾,只露出一双在微弱月光下依然精光四射、充满了野性警惕与灵动聪慧的眼睛。她(从那无可挑剔的体态和后续传来的清脆声音判断)落地之后,并未立刻冒进,而是如同机警到极点的丛林狸猫,微微伏低身体,浑身的肌肉处于最完美的蓄势待发状态。那双锐利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照灯,极其谨慎、一寸一寸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块岩石,每一片阴影,似乎在执着地寻找着李不言那如同人间蒸发般凭空消失的踪迹。她的眼神中,不可避免地流露出一丝浓浓的疑惑和难以掩饰的惊讶,显然眼前的情况,完全超出了她过往的经验与认知。
“奇怪……”一声极低的、仿佛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自语,如同夏夜蚊蚋的嗡鸣,却带着一种独特的、如同玉石交击般的清脆音色,果然是个年轻女子。“明明那一丝微弱的气息是在这里消失的……怎么会连一点痕迹都没有?仿佛……仿佛他从来就没存在过?”
她显然对自己的追踪之术有着极度的自信,那是经过千锤百炼、无数次实战验证过的能力。此刻这诡异的现象,无疑是对她能力的巨大挑战。她不甘心地俯下身,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到了冰冷坚硬、布满砂砾的地面,借助那一点点可怜的月光,瞳孔缩到极致,极其仔细地勘察着地面,试图找到哪怕一个模糊到几乎不存在的脚印,或者一根被无意踩断的枯草茎,一粒被移动了位置的小石子等任何可能留下的、指向性的线索。但李不言的轻功早已臻至踏雪无痕、登萍渡水的化境,在这满是坚硬碎石与粗粝砂土的戈壁之上,又岂会留下什么凡夫俗子能够发现的明显线索?她的努力,注定是徒劳。
就在她全部心神都专注于地面那微不足道的细节,身体因极度专注而微微前倾,呈现出那一瞬间无可避免的松懈与破绽的刹那——
一道平静得没有一丝一毫涟漪,仿佛从九幽黄泉之下渗透上来,又仿佛直接在她紧绷的心弦上骤然拨响的声音,毫无任何征兆地,在她身后极近、近到几乎能感受到对方体温的距离,冰冷地响起:
“你在找我?”
仅仅四个字!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冰冷的铁锤,狠狠砸在她的耳膜与心脏上!黑衣女子浑身剧震,如遭雷击!一股难以形容的、彻骨的寒意瞬间从尾椎骨沿着脊柱疯狂窜起,直冲天灵盖!她甚至能极其清晰地感觉到对方开口说话时,那微弱的、带着一丝戈壁夜寒特有无情气息的呼吸,轻轻地、拂过她后颈因紧张而竖起的细微汗毛!
她的反应快得超出了人类本能的极限!如同被踩到尾巴的猫,又像是感应到致命危险的野兔,几乎是完全依靠身体千锤百炼形成的战斗记忆,身形向前猛地窜出!这一窜,凝聚了她毕生功力,速度提升到极致,足足掠出一丈有余,带起一股疾风,才如同旋风般猛地拧身回旋,动作流畅、迅捷、且充满了一种野性的美感,显示出极其扎实乃至恐怖的功底。与此同时,她的双手在腰间一抹,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一对寒光闪闪、造型奇特如新月、弧度完美的短刃,已然如同两条被惊醒的毒蛇,亮出了它们致命的獠牙,交叉护在身前,刃尖微微颤动,指向声音来源,做出了最严密、几乎无懈可击的防御姿态。
她心中此刻已是骇然欲绝,惊涛骇浪不足以形容其万一!以她素来自傲、远超同侪的耳力和那经过特殊训练、对危险有着野兽般直觉的警觉性,竟然被人无声无息地摸到如此近的身后而毫无察觉!这简直是颠覆了她所有认知的、不可能发生的事情!若是对方刚才心存哪怕一丝杀意,出手偷袭,她此刻恐怕早已是一具尚有余温、却再也无法思考的尸体!一想到那间不容发的生死一线,她握着短刃的、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的手心,瞬间沁出了一层冰冷粘腻的冷汗。
月光,在此刻似乎也刻意聚焦了些许。她终于看清了。那个戴着宽檐斗笠、仿佛永远隐藏在阴影下的灰衣人,不知何时,如同从她脚下的阴影中直接凝结出来一般,已悄然无声地站在她刚才俯身探查的位置,正静静地、毫无感情地望着她。斗笠的阴影浓重如墨,依旧牢牢遮住了他的面容,只有那线条冷硬、如同刀削斧劈般的下颌,在清冷月辉的勾勒下,泛着一种玉石般的、非人的光泽,更添几分神秘与冷酷。
“你……你究竟是谁?”黑衣女子强自镇定,用力压下心中那几乎要破胸而出的惊涛骇浪,但声音里还是不可避免地透出了一丝无法完全掩饰的紧张与细微的颤抖。她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洞察力,在这个灰衣人面前完全失效了。他就像一口深不见底、连光线都能吞噬的古井,你拼尽全力扔下石子,却连一丝回响都听不到,只有无尽的、令人心悸的沉寂。
李不言根本没有理会这个他早已听过太多遍、毫无新意的问题。他的声音依旧平淡无波,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追逐与反制从未发生,反问道:“你是谁的人?沙蝎帮不甘心失败派出的后续手段?还是……那些在破屋外抢夺假图的黑衣人的同伙?”
他的目光,如同拥有实质的重量,缓缓地、极具压迫感地扫过她全身的每一寸,仿佛在阅读一本打开的书卷,最后,精准地落在了她手中那对造型奇特、绝非中原寻常江湖客使用的短刃之上。那兵器的形制颇为罕见,双刃带着优雅而致命的新月弧度,刃身靠近护手的地方,似乎还用某种特殊技艺刻着一些细密而繁复的、如同流云舒卷又似水波荡漾的古老纹路,在微弱的月光下若隐若现,流转着诡异的光泽。
黑衣女子眼神闪烁不定,黑巾下的嘴唇不由自主地微微抿紧,显示出内心的剧烈活动。她没有直接回答李不言的问题,而是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试图用话语扰乱对方那似乎永恒不变的平静心绪,或者至少,能从中探听出一些关于对方身份或目的的虚实。她发出一声刻意营造出的冷笑,说道:“阁下真是好手段,神不知鬼不觉,竟能从夏侯烈那等狡诈如狐、戒备森严之徒手中虎口夺食,这份能耐,实在令人……佩服。”她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中刻意掺入了一丝显而易见的警告意味,“不过……”她拖长了音调,“那海图,你拿不稳,烫手得很,绝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拥有和守护。”
“哦?”李不言的语气没有任何变化,甚至连一丝好奇的起伏都没有,仿佛只是在听一个与己无关、平淡乏味的故事,“怎么个烫手法?愿闻其详。”他甚至还配合般地微微侧了侧头,像是在表示自己在认真倾听。
“哼,坐井观天!”黑衣女子试图用更加尖锐的轻蔑来掩盖自己内心深处不断滋长的不安,“你以为这偌大江湖,茫茫天下,只有沙蝎帮在找这东西吗?未免太过天真可笑!西域诸国、漠北王庭、甚至海外异邦、隐世宗门,不知多少双隐藏在暗处的眼睛,多少不为人知的隐秘势力,都在死死地盯着南海,盯着归墟!你孤身一人,武功再高,又能如何?能挡得住层出不穷的明枪暗箭?能敌得过源源不断的贪婪之徒?双拳难敌四手,猛虎再猛,也架不住群狼的轮番撕咬!你护不住它!”她顿了顿,目光紧紧锁定李不言,试图从对方那磐石般的外表下找到一丝动摇的痕迹,可惜,对方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她只好继续抛出那并不高明的诱饵,声音放缓:“不如……我们合作?将海图共享,信息互通,或许能各取所需,互利共赢。这总好过你一个人,成为天下所有觊觎者的众矢之的吧?那滋味,可不好受……”
话音未落,她眼中精光猛地一闪!
所有的言语,所有的姿态,都只是为了这最后的一刻做铺垫!她看似在谈判周旋,实则一直在暗中调整气息,寻找最佳的发难与脱身时机!她突然手腕极其隐蔽地一抖,动作快如闪电,数点细微得几乎肉眼难以捕捉的寒星,如同黑夜中毒蜂倾巢而出射出的尾针,带着凄厉的尖啸(那啸声细微却直刺耳膜),疾射向李不言斗笠之下、那被阴影覆盖的面门要害!与此同时,她的脚尖早已蓄满力道,猛地一点地面,身形如同被一张无形巨弓全力射出的利箭,毫不留恋、毫不犹豫地向后急退!速度提升到了她生平所能达到的极致,快得在原地甚至留下了一道淡淡的、正在消散的残影!
这是她屡试不爽的保命绝技,虚晃一枪,旨在利用暗器制造出那瞬息之间的混乱与迟疑,为自己争取到那宝贵的、足以决定生死的遁走时机!她对自己的独门暗器手法和那经过残酷训练得来的绝顶轻功,向来抱有绝对的信心!
然而,她快,李不言却比她更快!快得超出了她所能理解的物理范畴!快得如同颠覆了常理!
那几点蕴含着剧毒、细如牛毛的夺命飞针,在离李不言还有足足三尺之遥的距离时,竟像是齐齐撞上了一堵无形无质、却又坚韧绵密到不可思议的混沌气墙,去势如同陷入无边泥沼,骤然减缓,最终动能尽失,纷纷无力地、叮叮当当地坠落在冰冷的尘埃之中,连对方那灰色的衣角都未能沾到分毫。
而更让她魂飞魄散、几乎窒息的是,李不言的身影,在她启动后撤身法的那个瞬间,仿佛根本就没有任何移动的过程,就如同掌握了空间的奥秘,直接进行了瞬移一般,已经如同鬼魅般,恰恰好好地、分毫不差地,挡在了她凭借多年经验精心计算出的、理论上最安全、最快捷的最佳退路之上!仿佛他早已化身为一台最精密的仪器,算准了她一切可能的行为模式与心理活动。
黑衣女子瞳孔剧烈收缩,缩至针尖大小,心中惊骇欲绝,如同瞬间坠入万载冰窟,连血液都要被冻结!这灰衣人的武功,简直深不可测!这已经完全超出了她对于“武功”二字的认知范围!这绝不仅仅是轻功高明、内力深厚而已,这是对时机、距离、气流、乃至对手心理的绝对掌控与预判!是境界上无法逾越的天堑!
她一咬银牙,甚至尝到了一丝腥甜的血味,知道今日已陷入绝境,难有善了,唯有抛弃所有幻想,倾尽全力,做那最后的、绝望的困兽之斗!她双刃交错,体内苦修多年的内力毫无保留地疯狂灌注,瞬间舞出一片密集而森寒、泼水不进的光幕,如同一个巨大的、由无数新月刀锋组成的、正在急速旋转的死亡之茧,将自己周身所有要害死死护住,刀刃切割空气,发出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嘶鸣!
李不言却依旧并未出手攻击,甚至从头至尾,连一个像样的防御或进攻的架势都未曾摆出。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位超然物外的看客,在欣赏一场与己无关、略显嘈杂的表演。直到那看似密不透风的刀幕因她内力急速消耗而不可避免地出现一丝微不可察的凝滞与衰减时,他才淡淡地开口,声音平稳得如同结了冰的湖面:“你的武功路数,走的是灵动诡谲一路,身法如烟,擅于利用环境阴影与自身速度制造幻觉,攻其不备,并非西域武林常见的刚猛霸道、以力压人的路子。还有,你夜行衣袖口边缘,用极细的银线,以特殊针法绣着的那一圈不易察觉的、如同活水般流动不息的云纹,是江南‘流云织’坊独有的、秘不外传的‘叠云惊鸿针法’,据说三年方能织就一匹,向来有‘寸锦寸金’之说,非显贵或特殊渠道不可得。你是从中原来的?而且,来历恐怕还不简单。”
黑衣女子舞动的双刃骤然一僵,如同正在高速旋转的陀螺被无形的丝线骤然勒紧!动作瞬间停滞!她眼中的难以置信之色几乎要满溢出来,化为实质!对方竟然……竟然在刚才那电光石火、凶险万分的交锋与紧张对峙中,不仅从容看穿了她武功的核心特点与地域流派,甚至连她刻意隐藏的、如此细微、如此不起眼的衣饰细节,都看得一清二楚,并且如此精准、如此肯定地一口道破了其堪称绝密的来历与价值!这需要何等恐怖、何等非人的观察力与博闻强识?!这灰衣人,到底是什么来历的怪物?!他难道不是人,而是某种洞察万物的人形精怪?!
就在她因这石破天惊的揭露而心神剧烈震动,出现了那微不足道、却在此刻足以彻底决定生死的一瞬间空隙与僵直时,李不言动了。
快得只在她高度紧张的视网膜上,留下一道模糊的、几乎不存在的、如同错觉般的灰色残影。甚至让人怀疑他是否真的移动过。
黑衣女子只觉得持刀的双手手腕处同时传来一股诡异的麻痹感,如同被无形的电流瞬间穿过,凝聚的内力与肌肉力量瞬间冰消瓦解,不受控制地消散。紧接着,手中一轻,她那对视若性命、陪伴她经历过无数次生死、饮过无数敌人鲜血的奇特短刃,已然毫无反抗之力地易主,落入了李不言那稳定得仿佛能握住命运咽喉的左手中。而李不言的右手,食指和中指并拢,如同温润却冰冷的玉箸,正轻轻地、看似随意,实则带着千钧之力、凝练如实质的冰冷气劲,虚虚点在她肩头的肩井要穴之上。她甚至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指尖传来的、如同万年玄冰般的寒意,以及那引而不发、却足以在瞬间摧毁她所有修为的恐怖力量。只要对方心意一动,内力微微一吐,她立刻便是经脉寸断、武功尽废、甚至当场香消玉殒的凄惨下场!
彻底完了。一切的心计,一切的挣扎,在这绝对的实力差距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同螳臂当车。黑衣女子心中一片冰凉死寂,绝望如同无边无际的黑色潮水,瞬间淹没了她所有的意识与希望。她甚至放弃了思考,本能地闭上了眼睛,长长的睫毛因恐惧而微微颤动,等待着那最终的、无可逃避的裁决时刻降临。是死亡?还是被俘,承受无尽的折磨与审问?无论哪种,此刻似乎都已注定,无法更改。
但,预想中的剧痛、经脉撕裂的感觉,或者冰冷的死亡,并未如期降临。
李不言并没有下重手。他甚至没有进一步出手制住她的其他穴道,以绝后患。他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淡淡地看了看左手中那对造型奇特、仿佛有着自己生命的短刃,修长的指尖如同情人般轻柔地拂过刃身上那些繁复而古老的云水纹路,仿佛在通过这些冰冷的金属,阅读一段无声的、关于它们主人的过往与故事。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黑衣女子完全意想不到、甚至感到匪夷所思的举动——他随手,仿佛丢弃两件无关紧要、毫无价值的物品般,手腕轻轻一抖,将那对足以让无数江湖客垂涎的奇异短刃,精准地抛还给了呆立原地的她。
“回去。”
他的声音依旧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仿佛天地规则般的绝对力量,清晰地、一字一句地传入她因震惊而有些麻木的耳中。
“回去告诉你背后的人。”
“海图,现在在我手里。若想要,让他们自己来南海找我。”
“至于你,”李不言的话语微微顿了一下,目光似乎在她因剧烈心跳和紧张而微微起伏的胸口短暂停留了一瞬,又似乎只是穿透了她单薄的躯体,望向了更遥远、更未知的南方天际,“跟踪隐匿之术尚可,懂得巧妙利用风声和环境细微变化来掩盖自身行藏,已得潜行三昧。但心浮气躁,定力不足,易被外物言语所动,关键时刻破绽太多。下次,若再遇到我,或者类似的情况,未必还有今天这么好的运气。”
说完,李不言不再看她一眼,仿佛她已从这世间彻底蒸发,不再值得投注丝毫的关注。他漠然转身,一步随意踏出,人已在数丈之外,步伐看似从容不迫,却暗含缩地成寸的玄机。再几步迈出,那灰色的、仿佛凝聚了所有孤独与神秘的背影,便彻底融入了茫茫的、无边无际的浓稠夜色之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他从未在这里出现过,一切都只是她极度紧张下产生的幻觉。
黑衣女子呆呆地站在原地,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咒。她下意识地伸出微微颤抖的手,接住那失而复得、却仿佛带着对方冰冷体温的兵刃,那熟悉的冰凉触感让她略微从巨大的冲击中回过来一丝神志。她怔怔地看着李不言身影消失的方向,那个方向此刻空无一物,只有无尽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以及那不知疲倦、依旧在呜咽作响的戈壁夜风。她半晌没有动弹,甚至连呼吸都几乎忘记,整个人如同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完美的雕塑,唯有那双暴露在外的眼眸,还残留着劫后余生的茫然与深入骨髓的震撼。
额头上,那后知后觉的、冰凉的冷汗,这才如同决堤的洪水般涔涔而下,瞬间彻底浸湿了蒙面的黑巾,带来一片令人极度不适的黏腻与冰凉感。
刚才那短暂却又无比漫长的一瞬间,从被如同鬼魅般近身,到被彻底制住、生死操于人手,再到被莫名其妙地放过、甚至听到了那番近乎“指点”的话语,她真真切切地、近距离地、毫无缓冲地感受到了死亡那冰冷刺骨的威胁,以及那种如同渺小蝼蚁般、自身命运完全系于他人一念之间的、令人绝望的无力与深入骨髓的恐惧。
这个灰衣人,太可怕了。他明明可以轻而易举地杀了自己,永绝后患;或者擒下自己,用尽手段逼问出所有来历与目的。但他却偏偏选择了最令人费解的方式——手下留情,毫发无伤地放过了自己,甚至还像师长点评弟子般,点出了自己的武功来历、衣饰细节,乃至性格修为上的致命缺点……
他到底是谁?江湖上,何时悄无声息地出现了这样一位武功、心智、眼界都恐怖到无法度量的神秘人物?他仿佛不属于这个江湖,而是来自某个未知的层面。
他的目的,又究竟是什么?仅仅是为了那传说中的归墟?还是有着更深层、更不为人知、足以震动天下的图谋?
一阵比之前更加凛冽、带着戈壁深处特有渗入骨髓寒意的夜风吹过,卷起地上的沙尘,打在岩石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黑衣女子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剧烈的冷颤,这才从那种巨大的震惊和后续无尽的茫然状态中,被彻底拉回了残酷的现实。她猛地清醒过来,此地绝非久留之地!每多停留一瞬,都可能带来无法预料的危险!她最后深深地、复杂地望了一眼李不言消失的方向,那眼神之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有劫后余生的恐惧,有对未知强大的深深疑惑,有任务失败的沮丧,甚至,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对那个神秘身影的……难以抑制的好奇。随即,她用力一跺脚,身形一闪,如同受惊后全力逃窜的夜鸟,将速度提升到极限,也迅速消失在另一侧、与她来路相反的深沉黑暗之中,其速度,竟比来时还要快上三分,仿佛要借此甩掉那如影随形的恐惧与那灰衣人留下的巨大阴影。
她必须立刻,不惜一切代价,以最快的速度,将今晚发生的一切,尤其是这个神秘灰衣人的可怕、诡异与那完全无法理解的举动,一字不落、原原本本地传回中原,传回那个赋予她使命的地方。
南海的局势,因为这个神秘莫测的灰衣人的出现,注定将不再是简单的势力争夺,而是卷入了一个无法预测的变数,变得更加波谲云诡,风起云涌,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遥远的南方海面上,悄然酝酿。
而李不言,已踏着冰冷如霜、仿佛能冻结灵魂的月色,如同一个永恒的孤独旅人,又像一个背负着宿命的坚定行者,向着南方,向着那片浩瀚无垠、隐藏着天地间最终秘密的蔚蓝海洋,疾行而去。
前路漫漫,疑云重重,如同这戈壁的夜,看不到尽头。
敌友难辨,杀机暗藏,每一步都可能踏入精心布置的陷阱。
但他的目标,却从未如此刻般清晰、坚定,如同无尽黑暗海面上那唯一闪耀的、指引方向的灯塔——
南海,归墟。
那里,有他必须追寻的答案,有他必须完成的使命,也有他……必须面对的,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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