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子湖畔,夜雨迷蒙。
雨丝不像落下,倒像是从墨色的天空中被一点点挤出来,黏连不断,织成一张无边无际的灰网,将整个湖山笼罩在一片压抑的静谧之中。垂柳的枝条湿漉漉地低垂着,像无数等待梳洗的、哀怨女子的长发。
柳轻轻的旧宅,就隐在这一片垂柳深处。白墙黛瓦,飞檐翘角,在夜色和雨帘中静默如一个坚守着秘密的哑巴。只有几点疏落的灯火,从精雕细镂的窗棂后透出,在潮湿的空气中晕开一圈圈模糊而温暖的光圈,远远望去,却不似归宿,反倒像几头蛰伏在黑暗里、窥视着外界动静的野兽,那光便是它们冰冷而饥饿的眼睛。
李不言没有走正门。正门是给客人走的,而他,今夜是不速之客,是归来寻仇的孤魂。
他像一片被秋风卷起的、没有重量的落叶,又像一道融入雨夜的、若有若无的影子,身形几个极其轻微的起伏,便已悄无声息地掠过了那不算太高的院墙,足尖轻轻点在院内湿滑的鹅卵石小径上,未曾溅起半分泥泞。
庭院深深,借着朦胧的雨光和远处窗户透出的微光,可见假山嶙峋,布局精巧,荷塘里残存的荷叶在雨中发出“滴滴答答”的轻响,一切都透着一种江南园林特有的、刻意维持的雅致。但这雅致之下,却掩盖不住一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清冷和戒备。这里太安静了,安静得不像是有人居住,倒像是一座精心布置的坟墓。
他感觉得到,暗处,假山后,廊柱旁,甚至那棵老槐树的繁茂枝叶间,至少有不下三道沉稳而绵长的呼吸气息。都是内家功夫不俗的好手。但他们就像夜色本身的一部分,仅仅存在着,监视着,却没有任何动作,甚至连一丝杀气都未曾泄露。
仿佛这宅邸的主人,那位“桃花夫人”,早已预料到今夜会有客来访,并且吩咐了下去——只需看,不必拦。
书房的位置,他依稀还记得。那是昔日老坞主柳如烟最喜欢待的地方,也是他与柳轻轻曾经品茗对弈的所在。
他穿过回廊,如同鬼魅般靠近那扇透出温暖烛光的雕花木门。门,竟是虚掩着的,留着一道寸许宽的缝隙,仿佛是一种无言的邀请,又像是一个精心布置的陷阱。
一缕极淡的、却又无比熟悉的冷冽桃花香气,从门缝中袅袅飘出,钻入他的鼻息。这香味,曾经让他心醉,如今,却只让他心冷。
李不言没有犹豫,伸手,推门而入。
柳轻轻就坐在临窗的那张梨花木圈椅上,正对着一盘黑白分明、看似凌乱的残棋。她换下了一身绯色劲装,只着一件素雅的月白寝衣,外罩一件同色软烟罗长衫,未施粉黛,脸上带着一丝倦容,如云的青丝未绾,随意地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白日里“桃花夫人”的凌厉与妖娆,却意外地多了几分旧日“桃花仙子”的柔弱与清减。
但她抬起头,看向他的那一眼,却比窗外那冰冷的秋雨更要寒冷彻骨,那眸子里没有丝毫久别重逢的波动,只有一片沉淀了五年的、化不开的冰封。
“你来了。”她的语气平淡得像是在叙述一件早已写在命运之书上的事,没有惊讶,没有愤怒,甚至没有恨意,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比我预想的,还要快上一些。”
“你知道我会来。”李不言站在门口,没有立刻进去。雨水顺着他已被浸透的发梢滑落,一滴,两滴,敲打在他脚下光洁的金砖地面上,积成一小滩不断扩大的暗色水渍。他整个人就像一把刚从寒潭里捞出的刀,带着一身的水汽与冷冽。
“五年了,你总要回来问个明白的。你不是个甘心背着污名苟活的人。”柳轻轻放下手中摩挲许久的那枚棋子——那是一枚触手温润的白玉“将”,棋子落在檀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嗒”声,在这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只是我没想到,你还有胆子,就这么直接闯到我这里来。是仗着刀快了,还是……觉得我不会杀你?”
“你的‘七杀阵’留不住我,”李不言的目光如同最冷静的评估者,缓缓扫过这间书房。陈设依旧简洁,书卷气远多于江湖气,多宝阁上摆放着古籍和瓷器,墙上挂着意境悠远的山水画,看不出丝毫五年前那场滔天大火的痕迹,仿佛那场改变所有人命运的灾难,从未发生过。“外面的那些暗桩,气息虽稳,但若要拦我,也一样不够看。”
“所以,你现在是来杀我的?”柳轻轻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极其刺眼的嘲讽弧度,像是在嘲笑他的自负,又像是在嘲笑自己的命运,“为你自己洗刷冤屈?还是……为待你如子侄,却惨遭你毒手的老坞主报仇?”她刻意加重了“惨遭你毒手”这几个字,如同毒针,刺向李不言。
李不言向前踏出了两步,烛光终于彻底映亮了他棱角分明、却带着风霜之色的脸庞,也映亮了他那双深不见底、此刻却翻涌着压抑了五年的痛苦、困惑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愤的眼睛。
“我是来听真相的。”他一字一顿,声音低沉而有力,像锤子敲打在顽石上,“为什么?柳轻轻,当年为什么要指认我?你明明知道,绝不可能是我!”
柳轻轻沉默了片刻,长长的睫毛垂下,在眼睑下投下一小片扇形的阴影。她的目光似乎失去了焦点,飘向窗外那无边无际的漆黑雨夜,声音也变得飘忽不定,仿佛来自很远的地方:“我说……我亲眼所见,亲眼看见你从义父房中仓皇走出,手里……似乎还拿着什么东西。你信吗?”
“我不信!”李不言的回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老坞主柳如烟,待我恩重如山,视若子侄,我李不言(寻欢)纵有千般不是,也懂得知恩图报!我敬他如父,岂会行此禽兽不如之事?!而且,”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电,紧紧锁定柳轻轻,“老陈皮告诉我,老坞主在死前,可能已经中了某种慢性剧毒!”
“毒”字出口的瞬间,柳轻轻的身体几不可察地、但确实地颤抖了一下,虽然极其细微,却未能逃过李不言锐利的眼睛。她猛地转回头,原本飘忽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死死地盯着李不言,那眼神复杂难明,有惊愕,有一丝慌乱,甚至……还有一丝被戳穿秘密的恐惧?
“你……你见过老陈皮了?”她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见过了。但官差来得很快,”李不言语气冰冷,“快得就像一直有眼睛在背后盯着我的一举一动。”
“是慕容家。”柳轻轻轻轻吐出这三个字,仿佛这个名字本身就带着千钧重负,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无法抗拒的无力感,“李不言,你斗不过他们的,你惹不起的。”
“慕容家?!”李不言逼近一步,周身的气息陡然变得迫人,烛火都被他带来的风压得晃动了几下,“慕容家为什么要对付桃花坞?老坞主与他们有何仇怨?他们又为什么要处心积虑地栽赃给我这个外人?!说!”
柳轻轻避开了他灼人的目光,重新将视线投向那盘残棋,手指无意识地、用力地摩挲着那枚白玉“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有些秘密,知道得越多,死得越快。知道为什么你能轻易找到老陈皮,又能‘轻易’地找到我这里吗?李不言,听我一句劝,现在立刻离开江南,永远别再回来,忘掉桃花坞,忘掉过去的一切。或许……你还能侥幸留一条命在。”
“就像你这五年一样,依附于仇人,苟活于世?”李不言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刀子,精准而残忍地捅向柳轻轻最痛的地方。
柳轻轻脸色骤然变得惨白,毫无血色。她霍然起身,胸膛因急促的呼吸而剧烈起伏,那双冰封的眸子里,终于燃起了压抑许久的怒火与……屈辱?“苟活?!你以为我愿意吗?!你以为这五年我是怎么过来的?!我……”她的话戛然而止,像是突然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喉咙,所有的情绪在达到顶点的瞬间,又硬生生被她压了下去,最终化作一声悠长而充满疲惫的叹息,她无力地坐回椅中,“罢了,现在说这些,还有什么意义。你我之间,早已恩断义绝,只剩血债。”
空气仿佛凝固了,沉重得让人窒息。只有烛火不甘寂寞地偶尔噼啪作响,以及窗外那似乎永无止境的、绵密而压抑的雨声。
李不言看着她苍白而脆弱的侧脸,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却掩不住那份深入骨髓的憔悴。他忽然发现,五年岁月,并非只在他身上刻下了痕迹。那个曾经明艳不可方物、一笑能让满坞桃花失色的“桃花仙子”,终究也被无情的风雨和恩怨,侵蚀得失去了往日的光彩。
恨意,依旧如同毒藤般缠绕在心间,但心底某个被刻意冰封的角落,却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厌恶的、复杂的涩然。这感觉,比恨更让人难受。
“你今晚冒险前来,不只是为了问我这几句话吧?”柳轻轻率先打破了这令人难堪的沉寂,她已重新恢复了那种近乎麻木的冷静,只是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外面,里里外外,都是慕容家的人。你既然能感觉到暗桩,就应该知道,你此刻已是瓮中之鳖,走不掉了。”
“我能进来,自然就能出去。”李不言淡淡道,语气中的自信并非伪装,“但在走之前,我需要一件东西。”
“什么?”柳轻轻抬眼看他,带着一丝疑惑。
“老坞主当年随身佩戴的那块桃花暖玉。”李不言的目光紧紧锁住她的双眼,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那是桃花坞主的信物,也是他从不离身之物。火灾后,清理现场的人说,那块玉不见了。我查了五年,所有的线索都指向,最后经手的人,是你。那块玉,材质特殊,内蕴奇效,或许……能证明老坞主中毒的真相,或者,记录下某些不为人知的秘密。”
柳轻轻的眼神,在听到“桃花暖玉”四个字时,骤然变得无比锐利,甚至闪过一丝……惊慌?虽然只是一闪而逝,但李言之捕捉到了。
“那块玉……”柳轻轻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下意识地避开了李不言的目光,垂下眼睑,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微微颤抖的手指,“不在我身上。”
“在哪里?”李不言的心,随着她这句话,猛地向下一沉。
“我把它……交给了慕容家的人。”柳轻轻的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一种屈辱的意味,“作为……我的……投名状。”
**投名状!**
这三个字,像三根烧红的铁钉,狠狠钉入了李不言的脑海!最后一丝可能的线索,似乎就在眼前“啪”地一声断裂了,沉入了无底深渊。
投名状?难道柳轻轻早已和慕容家同流合污?那她今晚所有的表现,所有的欲言又止,所有的痛苦与挣扎,难道都只是一场精心策划的、博取他同情与信任的伪装?只是为了套取他掌握了多少信息?还是说,在这看似彻底的背叛背后,真的隐藏着某种他无法想象的、不得已的苦衷?
就在李不言心念电转,试图从这团乱麻中理出一丝头绪之际,书房外,回廊的尽头,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一个阴柔而清晰,仿佛毒蛇吐信般的声音。那声音并不如何洪亮,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厚重雨幕与门窗的阴冷力量,每一个字都如同冰冷的雨点,清晰地敲打在书房内每一个人的耳膜上:
“柳夫人,夜已深,雨未停,是否有不知死活的‘宵小’惊扰了您的清静?需不需要在下……代为打发了?”
这声音蕴含着极强的内力,显示出发声之人,功力深不可测,远非外面那些暗桩可比。
柳轻轻脸色剧变,原本强装的镇定瞬间崩塌,她猛地从椅子上站起,看向李不言,眼中第一次露出了无法掩饰的、真正的惊慌,她急急向前半步,压低声音,语气急促而充满警示:“快走!现在!立刻从后窗走!是他来了!”
李不言握紧了腰间的刀柄。“不语”在鞘中,传来一阵细微而兴奋的嗡鸣,仿佛久未饮血的凶兽闻到了猎物的气息。
“他?”李不言眼神锐利如刀,周身肌肉微微绷紧,调整到了最适合拔刀的状态。
“‘血手人屠’……欧阳克!”柳轻轻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发自内心的恐惧,“慕容家最锋利的刀,最忠实的影子!你不是他的对手!快走!”
李不言笑了。那是一种久违的、带着几分不羁、几分傲然,甚至几分解脱意味的笑容。五年颠沛,五年隐忍,不就是为了直面这一切吗?
“五年前,我或许不是。现在,未必。”
他没有听从柳轻轻的劝告从窗户离开,反而猛地转身,完全面向书房那扇虚掩的、此刻却仿佛通往地狱深渊的门户。他将整个后背,毫无保留地暴露在柳轻轻面前,是信任?还是……一种无声的宣告?
“不语”刀在鞘中,嗡鸣声渐响,冰冷的杀意与炽热的战意,在他身上交织升腾。
真相的碎片似乎就在眼前,却又被更深的迷雾和更强的敌人所笼罩。
而打破迷雾、逼出真相最快的方法,有时候,就是最直接、最残酷的——刀。
“欧阳克?”李不言朗声对着门外无边的黑暗与雨幕说道,声音平稳,却清晰地传了出去,“李不言在此。慕容家想要我的命,何必藏头露尾?何不……亲自进来取?”
话音未落!
“吱呀——”
书房那扇虚掩着的、沉重的雕花木门,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动,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缓缓地、彻底地洞开了!
门外,凄风冷雨之中,一个穿着猩红如血披风的高瘦身影,如同从地狱裂缝中钻出的鬼魅,悄无声息地屹立在廊下阴影与雨光的交界处。
他面容阴鸷,脸色苍白得不见一丝血色,一双细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如同饿狼般嗜血而残忍的光芒,正牢牢地锁定在李不言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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