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桂花已经回来一段时间了，她辞掉镇上的“铁饭碗”，跑回瓦盆村当小学老师的事，早就传到了村支书李长山的耳朵里。
李长山抽着旱烟，心里却盘算开了，周桂花回来的这段时间，也没见她去村小学去任教。
他知道，这事在村里人看来，是“傻”。但在他这个当支书的眼里，这可是个从天上掉下来的“宝”。
彼时，瓦器厂的生意越做越大，但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吴老虎在外面签回来的合同，条款越来越复杂，厂里好几个老工人都因为看不懂技术图纸而出了错，废掉了一窑的坯。连吴老虎自己，在和广州那边的大货主通信时，也因为一封“太有江湖气”的信，碰了一鼻子灰。
“没文化，真他妈吃亏！”吴老虎在厂里的生产会议上，恼怒地拍桌子。
这事，李长山也听说了。乡里早就下了文件，要求每个村都搞“扫盲运动”，提高村民的文化水平。他一直苦于找不到合适的老师。
现在，老师自己回来了。
第二天，李长山就亲自提着两瓶罐头，敲开了周桂花家的门。
“桂花啊，”他搓着手，满脸堆笑，“欢迎你回来建设家乡！村里呢，现在有个艰巨的任务，想交给你。你看……”
他把办“农民夜校”，给窑厂工人扫盲的想法，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周桂花听着。
“行，李叔，只要村里需要，我干。”
于是，瓦盆村的“农民夜校”，就在大队部那间积了灰的空房间里，正式开课了。
周桂花的“学生”，是一群白天还在窑厂里挥汗如雨的庄稼汉。他们拿笔的手，比握着铁锨还别扭。
而让她最头疼的，是那个最大牌，也最不认真的“插班生”吴老虎。
他说是来“旁听监督”，实际上，不是在后排跟人吹牛，就是趴在桌子上打瞌睡。
这天晚上，周桂花正在教大家写一封最简单的“信函”的格式。
“……首先，是称呼，要写‘尊敬的某某先生’……”
“太麻烦了！”吴老虎在后排大声嚷嚷，“直接写‘喂，老张’不就行了？都是兄弟，搞那么见外干啥？”
课堂里，发出一阵哄笑。
周桂花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她放下粉笔，走到吴老虎面前。
“吴厂长，”她看着他，眼神平静，“既然你觉得没用，那这堂课，你可以不用上了。”
她又补充道：
“但是，从明天起，所有看不懂厂里公告栏通知的工人，按照厂里的新规定，扣半天工钱。所有因为看不懂合同而造成损失的业务，由业务负责人，也就是你，个人承担全部赔偿。”
吴老虎愣住了。
他竟不知眼前这个平日有些害羞的女老师，还有如此强硬和“不讲情面”的一面。
他想发火，想说“你算老几”。
“我……”他憋了半天，脸都涨红了，最后，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学。”
教室，又重新恢复了安静。
周桂花深吸一口气，“下面我们继续”，她在挂在墙上小黑板上写了一个字。
人。
“‘人’。大家看，一撇，一捺，就像一个人叉开腿，站在地上。站稳了，才是个顶天立地的人。”
没人说话。她接着又又写一个字。
土。
“这个字，是‘土’。”她指着黑板，“土地的土。咱们庄稼人，离不开它。一横代表地面，下面一横代表地下的根，中间一竖，就是从土里长出来的苗。”
这是她在师范学校里，最喜欢的一个老师教的解法。汉字里有画，有道理，有希望。
“老师，”一个声音从后排传来，懒洋洋的，“俺有个问题。”又是吴老虎。
“你说。”周桂花的心提了起来。
“学了这个‘土’字，”吴老虎敲了敲桌面，发出沉闷的响声，“今年下地能让土里多长几斤玉米不？”
哄笑声又响起来。这一次，不再是低低的，而是放肆的，像要把这屋顶掀翻。王家媳妇更是笑得前仰后合，拍着大腿。
周桂花站在讲台上，感觉自己像那个刚出土的苗，被这笑声的冰雹，砸得抬不起头。
她看着他们一张张沟壑纵横的脸，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们不需要那些。他们需要的是雨水，是化肥，是实在的收成。
课堂失控了。人们开始大声讨论起今年的雨水和村东头谁家的猪又下了几个崽。周桂花站在那里，手里那半截粉笔，被手心的汗浸得又湿又滑。她觉得这间她亲手布置的教室，这个她梦想开始的地方，正在迅速地变成一个她不认识的、嘈杂的集市。
她想发火，想把黑板擦一扔，对他们喊：“都别学了！”
笑声和吵闹声渐渐停了，他们终于发现，讲台上的老师，太安静了。
坐在第一排的王二蛋的娘，突然颤巍巍地举起了手，她的手举得很低，像一只受惊的鸟。
“桂花……老师……”她的声音又小又抖。
周桂花看着她。
“俺……俺不想学‘土’。”二蛋娘说，头埋得很低，“俺就想学……学写俺儿子的名。二蛋，那俩字咋写？”
她说完，又把头埋了下去。
整个屋子，鸦雀无声。
吴老虎伸直的腿，不知什么时候收了回来。
周桂花看着黑板上那个孤独的“土”字，和旁边那个孤独的“人”字。她忽然明白了。
她想给他们一片广阔的土地，想让他们成为顶天立地的人。她的理想很大，很正确。
可二蛋娘想要的，不是土地。
周桂花拿起黑板擦，慢慢地，擦掉了黑板上的“人”和“土”。
然后，她拿起一整根新粉笔，转过身，看着二蛋娘，一笔一划，写下了两个字。
二蛋。
字迹清晰，端正。
“婶儿，”她的声音传遍了屋里每个角落，“咱们今天，就从这儿学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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