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船离开苏州府地界,转入更为宽阔浩荡的江面。水色由运河的浑黄逐渐变为略带青碧的江色,水流明显湍急,风势也大了许多,带来一股湿润的、独有的腥咸气息,这是大江的味道。
两岸景致亦随之大变。不再尽是柔婉的田园水乡,时而可见陡峭的江岸山崖,时而又是望不到边的芦苇荡,沙洲星罗棋布,水鸟翩飞盘旋,气象开阔而苍茫。
林晚昭趴在船舷边,好奇地张望着这与运河截然不同的风光,只觉得心胸都为之一阔。她深吸一口气,嗯,这风里的味道,除了水汽,似乎还藏着一种极鲜美的气息?是鱼虾吗?
她的“美食雷达”再次自动开启。
果然,午后时分,船只在一处名为“望江镇”的大码头停靠补给。码头上异常繁忙,随处可见满载着各种鲜活鱼虾的渔船正在卸货,鱼鳞在阳光下闪烁着银光,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水产腥气,却并不令人反感,反而透着一种丰收的富足感。
当地前来迎候的官员中,除了县令,还有两位衣着光鲜、面色红润、一看便是殷实商贾模样的中年男子,此刻正互相别着苗头,气氛有些微妙的紧张。
经县令介绍,这两位一位是“望江楼”的东家钱老板,一位是“品鲜阁”的东家孙老板,皆是本地经营江鲜酒楼的大户。两家酒楼毗邻而居,竞争多年,都想争这“江鲜第一楼”的名头。
如今恰逢钦差大臣途经此地,又正值长江刀鱼最肥美珍贵的时节(虽已稍晚,但仍有极品),两人都觉得这是天赐良机,若能得钦差一句夸赞,这“第一楼”的金字招牌可就稳稳当当了!于是乎,两人竟不约而同地备下了最高规格的“全刀宴”,堵在码头,争相邀请顾昭之前往品鉴,言辞恳切,互不相让,差点当场吵起来。
那县令在一旁急得满头是汗,劝也不是,不劝也不是,只得眼巴巴望着顾昭之,等他定夺。
顾昭之被这两人吵得眉头微蹙。他对这类商贾间的争斗并无兴趣,但“长江刀鱼”的名头倒是听过,乃是最负盛名的江鲜之一,肉质细嫩鲜美至极,但因捕捞不易且时节极短,故而价同黄金。既然遇上了,倒也不妨一见。
他略一沉吟,便淡淡道:“既如此,便叨扰二位东家了。本官时间有限,两家皆去未免兴师动众。不如这样,二位将宴席设于一处,本官一同品鉴便是。”
这话一出,钱老板和孙老板都愣了一下。设于一处?这岂不是要当面打擂?但钦差发话,他们不敢不从,只得咬牙应下,心里都憋足了劲,一定要压过对方一头!
最终,宴席设在了码头附近一处宽敞的、原本用于祭祀水神的江神庙偏殿内。两家酒楼的厨子、伙计各自占据半边场地,炉灶案板一字排开,竟是摆出了现场比拼的架势!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声的硝烟味,比锅里的热气还要灼人。
顾昭之被请至上座,林晚昭作为“技术随员”,依旧混了个末席角落的位置,眼睛却早已亮晶晶地看向两边忙碌的厨房区域,充满了好奇与兴奋。哇塞!现场版厨艺大赛!还是顶级江鲜刀鱼主题!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宴席开始,两家酒楼果然都使出了浑身解数。
“望江楼” 这边,主打的是传统经典做法:
清蒸刀鱼:选用最大最肥的刀鱼,仅用姜片、葱段、猪油清蒸,火候精准,出锅后淋上少许特制酱油,最大程度保留刀鱼的原汁原味。鱼肉洁白如玉,筷子一夹便如蒜瓣般散开,嫩滑无比。
刀鱼馄饨:将刀鱼肉细细剔下,与少许猪肥膘混合制成馅,包成小馄饨,用清澈的鸡汤煮熟。馄饨皮薄馅嫩,一口下去,鲜美的汤汁和鱼肉馅在口中爆开,堪称一绝。
红烧刀鱼:将刀鱼煎至两面金黄,再用黄酒、酱油、糖红烧收汁,色泽红亮,咸中带甜,是另一种浓郁的风味。
“品鲜阁” 那边,则更侧重创新和精细:
刀鱼脍:取最新鲜的刀鱼脊背肉,切成极薄的透明鱼片,如同蝴蝶翅膀般铺在冰镇上,佐以芥末酱油蘸食,口感冰凉爽滑,鲜味直冲头顶。
糟熘刀鱼:用本地特色的香糟卤来熘制刀鱼,咸鲜中带着独特的糟香,别有一番风味。
刀鱼面:用刀鱼肉混合鸡蛋清打成鱼茸,裱花袋挤出细丝入油锅定型,做成“鱼面”,再以高汤煨煮,口感奇妙,鲜掉眉毛。
一道道精美的刀鱼菜肴如同流水般呈上,令人目不暇接。两位老板在一旁卖力地介绍着自家菜品的独到之处,言语间机锋暗藏。
顾昭之每样都浅尝辄止,细细品味,并未多做评价,但显然对这等极致鲜味颇为受用。
林晚昭在下面也吃得津津有味,心里暗暗比较:清蒸的鲜嫩,红烧的醇厚,鱼脍的刺激,糟熘的独特……各有千秋,果然都是高手!
然而,吃着吃着,她作为一个厨子的职业病又犯了。她发现,无论是传统做法还是创新菜式,大家似乎都专注于刀鱼的鱼肉,而对于刀鱼身上另一样更珍贵、但处理起来也极其麻烦的东西——刀鱼骨髓,却鲜有提及。偶尔见到,也只是随鱼烹煮,并未作为主角。
刀鱼骨髓,又称“鱼脑”或“鱼髓”,位于刀鱼头骨与脊骨连接处,量极少,色如凝脂,口感嫩滑如豆腐,鲜美无比,是刀鱼身上最精华的部分,但取出极其困难,稍有不慎就会破碎,混入骨渣,且腥味较重,处理不当反而败兴。
一个大胆的念头如同电光石火般,再次闯入林晚昭的脑海。
如此极品食材,若是能将其完整取出,精心烹制,岂不是更能彰显这“江鲜之王”的尊贵?而且,眼下这两家斗得难分难解,若是她能拿出一道谁都没做、却又极致体现刀鱼之美的菜式,岂不是……
她越想越觉得心痒难耐,手都开始痒了。
眼看两家的菜品都已上得七七八八,顾昭之也放下了筷子,似乎宴席已近尾声。钱老板和孙老板虽然都对自家的菜有信心,但看钦差大人并未明确表态,心下都有些惴惴不安,气氛一时有些凝滞。
就在这时,林晚昭忽然站起身,走到殿中,对着顾昭之行了一礼,声音清亮地说道:“侯爷,二位东家。民女见识了二位大师傅的精湛手艺,深感佩服。这长江刀鱼,果然名不虚传,每一道菜都令人回味无穷。”
钱、孙二位老板见这位钦差带来的小厨娘开口夸赞,脸色稍霁,但眼神里依旧带着疑惑,不知她意欲何为。
林晚昭话锋一转,继续道:“只是,民女方才品尝时,忽发奇想。这刀鱼一身是宝,鱼肉固然鲜美,但其骨髓更是精华所在,只因取用艰难,常被忽略。民女不才,想借贵宝地灶台一用,尝试一道专以这刀鱼骨髓为主角的小菜,权当是……为今日这‘全刀宴’添个趣儿,也向二位大师傅讨教一番,不知可否?”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顾昭之。这小厨娘,又要搞什么名堂?在两家刀鱼名店面前,要做一道以刀鱼骨髓为主的菜?这不是关公面前耍大刀吗?
钱老板和孙老板对视一眼,脸上都露出了难以置信和些许不以为然的神色。刀鱼骨髓?那玩意儿是好,可谁能完整取出那么多?又怎么能做得不腥不碎?这小丫头片子,怕是不知道天高地厚!
顾昭之看着林晚昭那亮得惊人的眼睛和跃跃欲试的神情,心中了然。这小厨娘的老毛病又犯了。他指尖在桌上轻轻一点,开口道:“既然林厨娘有此雅兴,二位东家便行个方便吧。也让本官看看,这刀鱼骨髓,能做出何等花样。”
钦差发话,钱、孙二人自然不敢阻拦,只得皮笑肉不笑地应下,心里却都等着看笑话。他们甚至“好心”地让伙计给林晚昭拿来几条最新鲜的刀鱼。
林晚昭道了谢,也不怯场,挽起袖子就走到空闲的灶台前。她先是要来一小盆冰水放着备用。然后拿起一条肥美的刀鱼,动作极其轻柔地将其头部与身体分离。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取骨髓。她屏住呼吸,左手稳稳按住鱼头,右手用一把极薄极锋利的小尖刀(她自带的),小心翼翼地沿着鱼头骨与颈骨的缝隙切入,手腕极其稳定地轻轻一挑一旋,再用细长的银镊子配合着,如同进行一场精密的外科手术。
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看着。只见她全神贯注,额角甚至沁出了细密的汗珠,但手下动作却稳如泰山。不过片刻,一小条完整无缺、色泽乳白、微微颤动的刀鱼骨髓便被完美地取了出来,轻轻放入冰水中浸泡。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竟无一丝破损!
“好手法!”一位围观的老厨师忍不住低呼出声。这手取骨髓的功夫,没有多年的经验和极其稳定的手感,绝不可能做到!
钱、孙二位老板的脸色也微微变了。
林晚昭如法炮制,又连续取了好几条刀的骨髓,凑够了小小的一碟。
接着,她将冰镇好的骨髓轻轻捞出,用干净的细纱布吸干表面水分。烧开一小锅清水,加入姜片、葱段、少许黄酒,水沸后,将骨髓轻轻滑入锅中,仅汆烫了数秒钟!眼见其颜色微微变得半透明,便立刻用漏勺捞出,再次放入冰水中急速冷却。这一步是为了进一步去腥和定型,保持其极致的嫩滑口感。
然后,她另起一个小碗,调入极少的顶级生抽、一点点花雕酒、几滴香油,又磨入少许姜汁,做成极其清淡却鲜香的调味汁。
最后,将彻底冷却的骨髓捞出,沥干,小心翼翼地摆入一个预热过的白瓷小碟中,淋上那一点点调味汁,再撒上几根切得极细的嫩葱丝和一两颗枸杞子点缀。
一道清蒸冰髓佐姜汁(她心里这么叫)便完成了!
只见那碟中,几段乳白剔透的刀鱼骨髓如同上好的羊脂白玉,静静地卧在碟中,淋着琥珀色的清亮汁液,点缀着翠绿和嫣红,造型极简,却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精致和……昂贵感。
林晚昭亲自将这碟分量极少、却耗费了巨大心力的菜端到顾昭之面前:“侯爷请品尝。”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这碟小小的菜上。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有好奇,有不屑,但更多的是一种被那精湛手艺和极致追求所带来的震撼。
顾昭之看着碟中那颤巍巍、嫩滑滑的骨髓,拿起一只最小的汤匙,舀起一小段,放入口中。
根本无需咀嚼,那骨髓如同有生命般,瞬间就在舌尖化开了!极致的嫩滑、鲜甜、醇厚如同爆炸般席卷了味蕾!那是一种完全不同于鱼肉的、更加纯粹、更加浓缩的鲜美!姜汁和调味汁极其克制,仅仅起到了去腥提鲜的作用,丝毫没有掩盖骨髓本身那霸道而优雅的滋味。口感冰凉滑腻,仿佛一口吞下了整个长江的精华!
顾昭之的动作停顿了,他微微闭上眼睛,细细感受着那转瞬即逝、却又余韵无穷的绝妙口感。
片刻后,他睁开眼,又舀了一勺,再次品味。然后,他放下汤匙,目光扫过紧张期待的林晚昭,以及周围目瞪口呆的两位老板和众厨师,缓缓吐出一口气,只说了两个字:
“极鲜。”
这两个字,重于千钧!
钱老板和孙老板瞬间脸色煞白,又由白转红,最终化为一声长叹。他们输了,输得心服口服。他们穷尽心思烹制鱼肉,却没想到,真正的巅峰,竟藏在最难处理的骨髓之中!这小厨娘的心思、手艺和胆识,让他们这些老江湖都自愧弗如!
“林……林师傅……”钱老板率先拱手,语气干涩却带着敬佩,“这手取髓的功夫,这烹制的火候……老夫……服了!”
“是啊……今日方知,何为江鲜之髓,何为匠心独运……”孙老板也苦笑着摇头。
殿内顿时响起一片由衷的赞叹和议论声。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林晚昭身上,充满了惊叹和佩服。
林晚昭松了口气,心里美得直冒泡,但面上还是保持谦逊:“二位东家过奖了,民女只是取巧罢了。若无二位大师傅之前的珍馐美味铺垫,民女这点小伎俩,也显不出好来。”
她这话给了双方台阶下,钱、孙二人脸色好看了许多,连连称是。
顾昭之看着她又开始熟练地“端水”,嘴角微扬。他放下筷子,对二位老板道:“二位东家的宴席,皆属上乘,本官受益良多。望江刀鱼,名不虚传。至于这‘江鲜第一楼’的名号……”
他顿了顿,看着瞬间又紧张起来的二人,淡淡道:“美食之道,无穷无尽,何必争一时之长短?用心经营,精益求精,百姓口碑,方为金字招牌。”
钱、孙二人闻言,若有所思,随即躬身称是。经过这一遭,他们那争强好胜的心,似乎也淡了些许。
宴席终了,顾昭之起身离去。经过林晚昭身边时,他脚步未停,却极轻地丢下一句:“晚上宵夜,便做这个‘极鲜’吧。骨髓……多备些。”
林晚昭:“!!!”
侯爷!您当这是炒豆子呢?!还多备些!您知道取那点骨髓有多费劲吗?!
她看着顾昭之潇洒离去的背影,哭笑不得。
但心里那点小得意,却怎么也压不住。
嘿嘿,又赢了!
虽然晚上可能要挑灯夜战,变成“取髓工”,但是……值了!
长江刀鱼髓的鲜美,仿佛还在唇齿间回荡。
这趟南巡,真是……太刺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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