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原的晨光带着刺目的白,把巡逻队的影子拉得老长。沈砚之裹紧了厚氅,踩着没膝的积雪跟着队伍往前走,每一步都陷得很深,雪沫子顺着靴筒往里钻,冻得脚踝发麻。走在前面的年轻士兵小王回头看他,眼里带着点担忧:“大人,要不您在前面的冰丘歇会儿?我们巡查完这一段就回来。”
“无妨。”沈砚之喘着气摆手,呼出的白气在唇前凝成霜,“既来了,就得把每个岗哨都走到。”他望着远处起伏的冰脊,萧策说过,那里是最容易出现冰裂隙的地方,也是巡逻队最要当心的地段。
队伍里年纪最大的老兵陈武,见他脚步发沉,放慢了步子跟在旁边,手里的长枪拄在雪地里,成了临时的拐杖。“大人,这冰原的雪看着软,底下藏着冰碴子,踩不实就容易崴脚。”他教沈砚之用脚尖先探路,“像咱们这些常年在这儿的,脚底板都磨出了茧子,早成了‘冰原尺’,一步多宽,心里都有数。”
沈砚之试着学他的样子,果然稳当些。想起昨日在营房,陈武掀开裤腿,膝盖上的旧伤像条狰狞的疤——那是三年前刚驻军时,为了抢修被冰裂隙冲毁的了望台,他在雪水里泡了整夜落下的。“您看我这腿,天阴就疼,”当时陈武笑着揉膝盖,“可只要还能走,就得上岗,这冰原的岗哨,少一个人都不行。”
巡逻队的第一站是东岗的观测哨,用冰砖垒的小屋里,守哨的士兵正用望远镜盯着海面。见队伍来了,他慌忙起身,动作快得带起一阵雪雾。“昨夜发现三只白熊在冰岸徘徊,没靠近营房。”他指着记录本上的划痕,“这是本月第五次了,天暖了,它们也开始往有人烟的地方凑。”
沈砚之接过望远镜,镜片上结着薄霜,擦了半天才看清远处的冰丘。“这里的风寒,比别处更烈?”他注意到守哨士兵的耳朵冻得通红,鼻尖上结着小冰粒。
“可不是,”士兵往手里哈着气,“东岗正对风口,冬天的风跟刀子似的,能把兽皮袄吹透。我们轮换时,都得带两壶烈酒,冻僵了就抿一口,能缓过来。”
离开东岗时,风忽然大了起来,卷着雪沫子打在脸上,生疼。沈砚之的厚氅被吹得猎猎作响,脚步越发沉,好几次差点被雪下的冰棱绊倒。小王想扶他,被他摆手推开:“我自己能走,你们年轻人腿脚快,别被我耽误了。”
话虽如此,他心里却清楚,自己是真的跟不上了。想当年在京营操练,他能领着士兵跑十里地不换气,如今在这冰原上走了不到半个时辰,就已气喘吁吁,鬓角的汗被风一吹,凉得像冰碴子。
到了中岗的武器库,几个士兵正往冰窖里搬新送来的弩箭。冰窖的门用厚木板封着,上面裹着三层兽皮,掀开时一股寒气扑面而来,比外面的风雪还冷。“这里存着咱们一半的弹药,”带队的伍长拍着冰墙,“去年冬天零下四十度,弩箭的弓弦都冻脆了,今年特意从大陆运来浸过桐油的新弦,不怕冻。”
沈砚之伸手摸了摸弩箭,金属的寒气直往骨头里钻。“守这武器库,最难熬的是什么?”
“是寂寞。”伍长蹲下来生小火炉,“一守就是三天,除了风声,啥动静没有。有时候盯着冰墙能看半天,总觉得上面的冰纹在动,像老家灶台上的裂纹。”他忽然笑了,“前几日我儿子托补给船捎信,说他在太平州的学堂认了一百个字,等我回去,要写给我看呢。”
最后一站是西岗的通信哨,靠着冰裂隙边缘,用木桩架起的高台上架着铜铃,只要发现异常,摇铃的声音能传三里地。守哨的是个刚满二十的新兵,见了沈砚之,紧张得手都不知道往哪放。“大人,我……我昨日把您送的丝绸裁了块,缝在袖口里,冷的时候摸一摸,就觉得心里热乎。”
沈砚之看着他冻得发紫的嘴唇,忽然想起自己年轻时,也是这般,凭着一股热血就敢闯天涯。可如今,热血还在,腿脚却慢了,连看士兵们爬冰丘的身手,都觉得眼晕——他们像灵猴似的,踩着冰棱往上蹿,他却得抓着陈武递来的绳索,一步一挪才能上去。
返回营房时,日头已西斜。沈砚之坐在雪地里歇脚,望着士兵们远去的背影,他们扛着长枪,在雪地上留下串串脚印,很快又被新雪覆盖,像从未走过似的。可他知道,这些脚印里藏着什么——是冻裂的脚掌,是磨破的军服,是对远方家人的念想,是这冰原上最坚实的守卫。
陈武递来水壶,里面的烈酒还温着。“大人,您别嫌自己慢,”他往沈砚之手里塞了块烤热的鲸肉,“这冰原上的岗哨,就像老树上的枝桠,有新抽的嫩枝,也得有老枝撑着。您当年在战场上拼杀的时候,我们这些毛头小子还不知道在哪呢。”
沈砚之喝了口酒,暖意从喉咙淌到心里。他望着天边的晚霞,把冰原染成一片金红,忽然觉得,所谓“老了”,不是腿脚慢了,是看年轻人的眼神里,多了些当年自己不曾有的东西——是欣慰,是牵挂,是知道这寒岗上的灯火,会有人继续守下去,就像当年的自己,接过前人的枪,一步一步,把脚印刻在这片土地上。
巡逻队的身影渐渐消失在风雪里,只有铜铃的声音偶尔传来,在冰原上荡开,清越得像少年时听过的军号。沈砚之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雪,往营房走去。虽然脚步依旧沉,心里却踏实——这冰原的岗哨,他走完了,而身后的路,自会有更年轻的脚步,坚定地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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