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的黎明,天光未亮,晨露浸湿了宫苑中的每一片草叶,草尖上悬着细碎的水珠,在微光中泛出银白的冷芒,触之微凉,如指尖掠过霜刃。
远处传来更漏低沉的滴答声,仿佛时间也在这寂静中凝滞,每一声都敲在人心最幽深处。
风掠过林梢,带起一阵窸窣的轻响,像是夜的余息在低语,拂过耳际时,竟似有未尽之言。
就在裴元悄然潜入清商署的同时,太极殿东暖阁内,烛火未熄,映得案前人影摇曳。
曹髦正批阅一堆无关痛痒的奏章,眉宇间倦意深重。
他搁下笔,以指节揉了揉酸胀的眉心,指腹传来皮肤的粗粝感,仿佛连神经都在抽痛。
他对身边的内侍李昭淡淡道:“去清商署,将朕那把紫檀琵琶取来。昨夜梦闻仙乐,忽有灵感,想谱一曲。”声音低哑,却藏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紧绷。
裴元一身仆仆风尘,悄无声息地回到了清商署。
他的脚步极轻,靴底踏在湿滑的青石板上,只留下淡淡的水痕,鞋底传来石面沁出的湿冷。
衣袍上还沾着北地的尘土与霜气,散发出一股干燥而粗粝的气息,混着皮革与寒土的腥味。
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径直走向那把他亲手为天子曹髦调试的琵琶——此琴乃特制紫檀所造,琴腹暗藏夹层,与第三弦轸联动。
旋开轸子,内槽滑出,露出一处仅容指尖探入的暗格。
他以指尖轻叩琴身,耳贴木面,听那回音是否因露气而沉闷。
确认无异后,宽袖一拂,一粒比指节还小的蜡丸,便被特制细钩推入夹层,精准嵌入凹槽。
那动作迅捷如风,触感微凉而顺滑,如同将一粒秘密埋进大地深处。
不多时,琵琶奉至御前。
曹髦接过,状似随意地拨弄了几下琴弦,指尖传来滞涩的触感,琴音沉闷如蒙雾。
他皱起眉头:“许是受了潮,音色有些闷。李昭,去取朕的常服来,朕要更衣,亲自去乐署看看。”
支开内侍后,曹髦立刻将琵琶倒置,指尖探入夹层,沿着内壁缓缓摸索。
指尖掠过光滑的木纹,忽而触到一点微凸的温润——那是蜡丸,被特制凹槽固定,未因颠簸脱落。
他心中一动,尾指轻轻一勾,那粒蜡丸便滑入掌心,触感微凉而坚实。
他将蜡丸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随即从容换上常服,步出殿外,仿佛真的只是要去巡视乐署。
袍角拂过门槛时,袖中之物沉甸甸地压着他的心跳。
回到内殿,他用烛火燎开蜡丸的封口,热气蒸腾,融化的蜡油滴落,散发出淡淡的松脂味,带着一丝焦香。
里面是一卷被叠得极小的细绢,触手细腻如蝉翼,仿佛一触即碎。
展开后,一行峻峭瘦硬的字迹映入眼帘,正是司隶校尉陈矩的笔迹:“南军屯将赵弘,先帝旧部,恨司马专权,愿效死。”字迹下方,另附一幅简略的图样,寥寥数笔,却清晰勾勒出洛阳南军营地的布防要害。
曹髦的指尖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指尖触到细绢的边缘,仿佛能感知到那纸上承载的千钧之重。
南军!
这支仅剩两千人的宿卫残部,是整个京畿禁军中,唯一没有被司马氏的爪牙彻底渗透的力量。
赵弘此人,他有些印象,是先帝在世时一手提拔的寒门武将,为人忠直,只是不懂钻营,才一直被压制在屯将的位置上。
没想到,这颗被遗忘的棋子,竟成了他如今唯一的希望。
他不敢耽搁,将那幅布防图凑到烛火下,目不转睛,强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每一条路线、每一个岗哨的位置都烙印在脑海中。
烛光跳跃,映得他瞳孔收缩,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带着微咸的触感滑落鬓边,滴在案上,洇开一小片深痕。
一炷香后,他闭上眼,图中景象已然清晰无比。
他睁开眼,毫不犹豫地将细绢图样的部分凑近火苗,看着它蜷曲、焦黑,最终化为一缕青烟,带着烧焦的纸味与一丝焦苦的气息飘散。
他知道,这名字不能留于纸上,但必须刻在心上。
他默念“赵弘”二字,指尖在掌心轻轻划过,留下三道浅痕——那是记忆的锚点,也是忠诚的烙印。
随后,他翻开一本被他摩挲得起了毛边的《论语》,书页间残留着他指尖的温度与油墨的陈香。
他将那本《论语》轻轻合上,动作轻柔,如同安放一颗心脏。
釜底的薪柴已经备好,只待引火之日。
然而,他快,张春华的反应更快。
当天夜里,子时刚过。
忽听得远处钟鼓齐鸣——那是宫中失火的警讯!
紧接着,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名小内侍跌撞入殿:“陛下!清商署……起火了!”窗外天际已泛起诡异的橙红,热浪隐隐扑面而来。
曹髦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地冲出殿外。
疾风扑面,带着灰烬的颗粒刮过脸颊,留下细微的刺痛。
他疾奔至乐署时,大火已被赶来的禁卫扑灭,但现场已是一片狼藉。
焦黑的梁木仍在冒烟,余烬中不时爆出火星,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烟味和木料烧焦的气味,脚下的地面滚烫,隔着靴底仍能感受到灼热。
李昭悄然蹲下,指尖沾了灰土轻嗅,低声道:“陛下……是胡麻油,非灯油。乐署不用此物。”
两名年迈的乐工因抢救乐器被烧成重伤,正痛苦呻吟着被抬走,哀声断续,撕扯着夜的寂静。
而裴元所居住的那间小屋,几乎被焚烧殆尽。
曹髦的心猛地一沉,目光死死地在废墟中搜寻。
灰烬被夜风吹得翻卷,如同亡魂的低语。
幸而,一名内侍急报,裴元因在鼓房彻夜研习新谱,并未在小屋内就寝,侥幸逃过一劫。
曹髦紧绷的神经稍稍一松,随即,他的目光落在了那片最惨烈的灰烬中——一堆无法辨认的焦炭里,隐约可见几枚烧得变形的玉石弦轸,边缘扭曲,触手滚烫。
那是他赐下的紫檀琵琶。
藏着秘密的容器,已经被销毁了。
曹髦双膝一软,跌坐在地,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空。
他指着那堆灰烬,发出一声凄厉的悲鸣:“先帝遗音……先帝留给朕的最后一点念想,竟毁于一旦!”他捶胸顿足,泪如雨下,哭声之痛切,令周围的禁卫与内侍无不动容。
谁都知道,这位天子痴迷乐理,视先帝遗物为性命。
他当众下令,务必厚恤受伤乐工,拨重金重建清商署,并严查“走水”真凶。
然而,在他低垂的眼帘下,一片冰冷的笑意稍纵即逝。
这把火,烧得太“精准”了。
有人曾在后院提桶出入,地面残留淡淡火油气味;阁楼独立于主堂,中间有防火墙,才使火势未蔓延至藏谱的主殿。
这不是灭口,这是一次赤裸裸的警告。
张春华在告诉他:我知道你在搞小动作,你的信使,你的联络方式,我一清二楚。
她不敢公然屠戮宫中乐工,是忌惮史笔如刀,怕落下残害艺人的恶名,但这把火,已经表明了她的态度。
既然你要警告,朕便让你看一场更大的戏。
次日早朝,曹髦一反常态,精神萎靡,双目红肿。
泪水未干,他已提笔写下《修乐令》的草诏,每一笔都像刻在心头的刀痕。
在议过几件无关紧要的政务后,他忽然颁下了一道《修乐令》,交予太常寺卿。
旨意中写道:“清商古乐,乃华夏正音,先帝所重。昨夜天降无妄之灾,焚我先帝遗物,朕心如刀绞,不忍千年雅乐就此断绝。即日起,于宫中特设‘遗音堂’,广召天下精通古乐之士入宫,整理残谱,传习遗音,以慰先帝在天之灵。”
此令一出,朝堂哗然。
司马氏的党羽们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鄙夷和放松。
国事艰难,这位天子不想着如何安邦定国,却因一把烧毁的琵琶而大动干戈,要耗费国帑去搞什么“遗音堂”,果然是沉溺于声色犬马的昏君,不足为虑。
曹髦将所有人的神色尽收眼底,心中冷笑更甚。
这道旨意,既完美契合了他“昏君好乐”的人设,为张春华的疑心盖上了一层厚厚的迷雾,又为他后续安插自己的人手入宫,创造了光明正大的名分。
旨意颁下后,他立刻借口身体不适退朝,随即密召李昭,让他通过陈矩的渠道,向南营的赵弘传达一道新的密令:“暂勿轻动,一切如常。待朕亲登太极殿鼓台,擂响《破阵》之日,便是起事之时。鼓点非乐曲,乃三长两短,如更鼓失律,汝当知朕意。”
鼓声,将是他们之间唯一的信号,一道无法被拦截、无法被仿造的帝王之令。
就在曹髦紧锣密鼓布局之时,一个意想不到的盟友悄然出现。
数日前,侍中王肃曾在经筵上力谏削减伶官俸禄,被曹髦斥为“不通音律之腐儒”。
然今日黄昏,他竟主动求见,捧着一卷《周礼·夏官》入殿,神色恭谨地与曹髦探讨古时军制。
王肃这几日寝食难安。
那日朝堂之上,天子怒斥他“不通音律”,可眼中并无杀意,反倒像是……在演戏。
他本为先帝旧臣之子,素怀忠节,见天子隐忍至此,心知大势将变。
在转身取茶的瞬间,他手中的书卷“不慎”滑落,一页散页飘了出来,正好落在曹髦的脚边。
曹髦弯腰拾起,目光在那页书上停留了一瞬。
页面上用朱笔圈出了一行字:“虎贲左率,掌宫卫外营”。
而在这一行字的页角处,有三个用极淡的墨点画出的小点,呈一个微小的三角形。
曹髦的心跳骤然加速。
虎贲左率,正是南军宿卫的一个关键将职,目前空缺!
而那三枚墨点,是他们少年时一同读书,用以在老师眼皮底下传递消息的暗号,意为“我可为内应”。
他不动声色地将散页夹回书中,起身将整卷《周礼》归还给王肃。
在书卷交接的刹那,他的指甲在竹简的封面上,看似无意地轻轻划过——一长,一短,再一长。
那是他们幼时约定的“回信”暗号,以击节为记,意为“已知”。
王肃接过书卷的手指微微一顿,随即恢复如常。
两人目光交汇,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没有一句话,没有一个多余的表情,一个关乎帝国命运的盟约,就此订立。
五更的梆子声刚刚敲过,洛阳城还沉浸在最深的黑暗与寂静之中。
曹髦独自一人,身着单衣,登上了空旷的太极殿鼓台。
寒风如刀,割面不休,衣袍猎猎作响,袖口灌满冷风,发出猎猎之声。
他握紧双槌,指尖因寒冷而发白,却稳如磐石。
这面巨大的青铜战鼓,鼓面蒙着整张牛皮,曾鸣于先帝登基之日,也曾响于凯旋献俘之时。
此刻,它将为一场静默已久的复仇而鸣。
他闭目,深吸一口带着晨雾湿气的冰冷空气,肺腑如被冰水灌注,鼻腔刺痛,喉头泛起金属般的寒意。
睁眼刹那,双槌高举,狠狠落下——
“咚——!”
一声巨响,如平地惊雷,撕裂了黎明的死寂,瞬间传遍整座宫城,并向着四面八方滚滚而去。
紧接着,鼓声再起。
“咚!咚!咚!——咚!咚!”
三长两短。
片刻的停顿后,又是同样的节奏。
这不是任何乐曲的节奏,而是最简单、最直接的密码:“已通”、“待命”。
宫墙之外,南军大营的一座营帐内,身披甲胄而眠的赵弘猛然被第一声鼓响惊醒。
他本已三日未眠,只因那一句“待鼓声起”,不敢懈怠。
此刻鼓音入耳,如雷贯顶。
他一跃而起,眼中爆发出难以置信的精光。
一把抓起床头的佩刀,“呛啷”一声拔刀出鞘,刀锋在昏暗的油灯下闪过一抹寒光,映得他面容如铁。
他压低声音,对帐外亲兵低吼道:“是陛下的鼓声!三长两短,正是密令!全员备马,枕戈待命!”
与此同时,崇德堂内,刚刚入睡的张春华也被这突兀的鼓声惊醒。
她猛然睁眼,冷汗浸透寝衣。
几乎是本能地坐起,披衣望向太极殿方向——晨雾茫茫,鼓台轮廓若隐若现,而那节奏,一下下敲在她心头。
“三长两短……”她喃喃自语,瞳孔骤缩,“这不是乐律……是军中夜巡失律的警号!”
记忆如刀割开岁月:幼时随父巡营,鼓声错乱,便是敌袭将至。
她一把抓起床畔短剑,剑光映出她铁青的脸:“他不是在奏乐……他是在点兵!”
门外亲兵闻声而入,她厉声下令:“传我手令,南营即刻换防!抗命者,格杀勿论!”
鼓声仍在回荡,一声声,如同命运的锤击。
洛阳的黎明,尚未破晓,杀机已满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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