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西坊,孙元再次登台,声如洪钟,响彻街巷。
这一次,他没有长篇大论,只命人竖起了两幅巨大的画卷。
左边一幅,是江充在嵩阳精舍讲学,周围学子环绕,神情肃穆,画上题着一行大字:“当代董仲舒,清议之脊梁”。
而右边一幅,画风突变,描绘的却是同一人,身着同样的儒衫,却卑微地跪在气派的司马府门前,双手高举一卷文书,额头几乎贴地,姿态之谄媚,与左图的清高风骨判若云泥。
孙元指着那幅跪拜图,声音里带着一丝冷冽的笑意:“诸位乡亲父老,你们可知,这位被誉为‘清议领袖’的江太常,是如何在被罢黜之后,重返太常寺,再掌清流牛耳的?”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台下被勾起好奇心的众人,一字一句地揭开谜底:“是他亲手写下检举同门师兄弟的罪证,罗织罪名,将那些曾与他一同高谈阔论的士人送入大牢,以此换取了司马大将军府的一笑啊!”
此言一出,人群如滚油入水,瞬间炸开了锅。
江充在洛阳士林中的声望极高,被许多人视为不畏强权的楷模。
这番指控,无异于将一尊神像当众砸碎。
立刻便有江充的拥趸高声反驳:“胡说八道!即便真有此事,那也是大义灭亲,为国除奸,有何不可?那些人若真有罪,江公揭发他们,正是忠义之举!”
孙元似乎早料到有此一问,他冷笑一声,反问道:“说得好,大义灭亲!那么我请问这位兄台,江公为了重返高位,可以‘大义灭亲’,揭发他的同门;那么明日,他为了更高的权位,会不会‘大义灭你我’,将今日台下听他故事的百姓,当作进身的阶梯?再往后,他若想坐上更高的位置,是不是连当今天子,也可以被他寻个‘秽乱宫闱’的由头给‘大义’了?”
这诛心之问如同一柄重锤,狠狠砸在每个人的心上。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方才还理直气壮的反驳者,此刻也涨红了脸,讷讷无言。
是啊,一个能为了自己的利益毫不犹豫出卖同伴的人,他的“忠义”又有谁能信得过?
质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如野草般在人心之中疯狂蔓延。
舆情的风向变得如此之快,让身处嵩阳精舍的江充始料未及。
他紧急召集了所有核心的亲信弟子,商议对策。
精舍内,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江充面沉似水,目光扫过一圈垂头不语的弟子,最后定格在陆颙身上。
“陆生,”江充的声音冰冷,“你素有辩才,往日里最是能言善辩,为何今日却成了哑巴?”
被点到名字的陆颙身体一颤,缓缓抬起头。
众人这才发现,他双目赤红,眼眶中竟噙着泪水。
他望着江充,声音沙哑而颤抖:“老师……弟子只想问一句,我们所做的这一切,真的……真的是在替天行道吗?”
他从怀中颤巍巍地摸出一本册子,正是那本引爆朝野的《秽宫录》的抄本。
“老师,这本《秽宫录》,您究竟是从何处得来的?弟子……弟子昨日查阅了河内郡的地方县志,上面根本没有卞后母家侵占民田数百亩的记载,只有一笔其家人‘出钱购田三十亩’的记录。书中诸多细节,似乎……似乎都与事实不符。”
这番话无异于在密室中投下了一枚炸雷。
所有人都惊恐地看向江充,他们一直以为自己是在为正义而战,可如果连他们手中最锋利的武器都是伪造的,那他们又算什么?
江充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一拂袖袍,霍然起身,厉声喝道:“糊涂!民心即天心,百姓在意的是皇家德行有亏,是朝廷纲纪败坏!些许细枝末节,何足挂齿?只要我们最终的目的和方向是对的,过程中用些手段,又有何妨!成大事者,不拘小节!”
陆颙浑身剧震,呆呆地看着眼前这位自己曾奉若神明的老师。
那振振有词的辩解,那理直气壮的姿态,让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恶心与寒冷。
他原以为追随的是一位引导世道、匡扶正义的圣人,却没想到,圣人光辉的外衣之下,竟是如此不择手段的权术与野心。
他心中那根名为“信仰”的支柱,在这一刻,轰然崩塌。
几乎在同一时间,皇宫之中,一道诏令直达史馆。
天子曹髦下令,开放宫中部分档案,由太常卿郑袤亲自主持,编修《先帝实录》。
诏令中特别注明:“孝怀帝谢氏一案,牵涉甚广,为正视听,特将此案始末附入实录,并将当年宗正寺原档三件,及司马大将军府当日调阅南北禁军兵符之记录,一并公布,以昭天下。”
消息传出,朝野震动。
司马府调阅兵符?
这与一个后宫婢女案有何关系?
人们隐约嗅到了一丝不同寻常的气息。
紧接着,一个更具冲击力的场景在城南的施粥棚前上演。
一位须发皆白、病骨支离的老宫人,在内侍的搀扶下,亲手为流民盛粥。
她自称姓谢,是当年那位被处死的宫女谢氏的亲姐姐。
她一边流泪,一边用微弱但清晰的声音,向周围的百姓讲述着妹妹的临终遗言。
“我那苦命的妹妹……她不是什么淫妇,她只是个从小喜欢读书识字的傻丫头……她临死前托人告诉我,她只是想效仿古人,给先帝进言,提醒他司马家权势太重,恐有不臣之心……她想救这个国家……可他们,他们却说她是淫乱宫闱,将她活活打死……”
老妇人泣不成声,周围的百姓听得无不动容,一些感性的妇人更是当场掩面而泣。
一个心怀天下的忠义宫女,竟被构陷成淫妇屈死,这比任何冰冷的档案都更能激起普通人的同情与愤怒。
暗处,一身常服的荀勖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他看着远处那攒动的人头和闪烁的泪光,不由得低声喃喃自语:“陛下这一手,真是比千军万马还要厉害。他不用一刀一枪,却把江充赖以立足的道义根基,一块石头、一块石头地全都给挖空了。”
江充彻底被激怒了。
舆论的反转,内部的动摇,以及皇帝那精准而致命的反击,让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危机。
他决定铤而走险,做最后一搏。
他亲自出面,联络了百余名依旧对他深信不疑的太学生,联名上书,言辞激烈地请求天子“彻查宫闱,以正天下视听”,矛头直指当今卞太后,试图将水搅得更浑。
然而,曹髦接到那封几乎是指着鼻子骂的联名信后,却是不怒反笑。
他下令将带头闹事的十几个学子请入殿中,非但没有斥责,反而亲赐香茗款待。
在学子们惶恐不安的注视下,曹髦捧着茶杯,轻声问道:“诸位都是国之栋梁,可曾读过《盐铁论》?”
不等他们回答,曹髦便自顾自地说道:“当年桑弘羊为武帝掌管天下财赋十余年,天下儒生骂他的奏疏,能堆满一整个屋子。可结果呢?匈奴被打退了,边疆安稳了,盐铁官营让国库充盈,各地水利也兴修起来了。朕不怕你们骂,朕甚至欢迎你们骂,因为这证明你们心中还有社稷。”
他放下茶杯,目光变得锐利起来,扫过每一个年轻而冲动的脸庞:“但朕只怕你们不懂——治国,不是在书斋里写几篇锦绣文章,不是在酒楼里空谈仁义道德。治国,是要亲手去沾染污泥,是要在刀尖上跳舞,是要去流血、去妥协、甚至要去背负千古骂名的。”
他站起身,走到殿前,指着外面阴沉欲雨的天空,声音陡然拔高:“你们想要的,是一个干干净净、没有一丝瑕疵的清平世界。而朕想要的,是一个哪怕满身伤痕,却依旧能喘息、能活下去的江山!”
一番话掷地有声,殿内鸦雀无声。
那些方才还慷慨激昂的太学生们,此刻全都面面相觑,羞愧地低下了头,竟无一人再敢开口应答。
那一夜,月黑风高。
陆颙独自一人,如同鬼魅般潜入了江充的书房。
他没有去翻那些经义典籍,而是径直撬开了一个暗格,从中偷出了一本厚厚的私人账册。
翌日清晨,天还未亮,洛阳太学的门前便燃起了一团熊熊烈火。
陆颙站在火堆前,将那本账册一页页地撕下,投入火焰之中。
他双眼通红,状若疯狂,对着越聚越多、满脸惊愕的同窗们高声嘶吼:“先生教我们清廉守节,说士人当不为五斗米折腰!可你们知道吗?这十年间,他收受各地官员、富商以‘请教学问’为名的孝敬,累计绢帛两千余匹!连他当初为司马大将军写的那篇《功德颂》,都明码标价,润笔费三百匹绢!”
火焰映照着他因痛苦和绝望而极度扭曲的脸,滚烫的泪水混杂着被风吹起的烟灰,在他脸上划出一道道黑色的泪痕。
“我原以为你是我辈的圣人……我原以为你真的是为了天下苍生……”他的声音最终化为一声凄厉的哭嚎,“原来,你和我等一样,也只是个沽名钓誉、追名逐利的凡夫俗子!”
消息如同一场无法控制的瘟疫,在半日之内传遍了整个洛阳城。
江充最后的、也是最坚实的支持者——那些将他视为精神偶像的士子们,彻底倒戈了。
他的形象,从一个道德完人,瞬间沦为了一个口是心非的伪君子。
就在江充众叛亲离,声名扫地之际,一封来自钦天监的加急密报,被悄无声息地送到了曹髦的案头。
密报上只有寥寥数语,却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据测算,明日午时,天将现“日晕抱珥”之罕见异象。
古书有云,此乃“君主受奸臣蒙蔽诬陷,上天显异征以警示天下”之兆。
曹髦缓缓放下密报,走到窗前,仰望着那无星无月的夜空,整个洛阳城都沉浸在暴风雨来临前的死寂之中。
他嘴角勾起一抹无人察觉的弧度,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轻声说道:
“天命,也该站在朕这一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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