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与“国”,“礼”与“法”,这两根支撑着他精神世界的擎天巨柱,在今日,被那个坐在至高龙椅上的少年,用最轻描淡写的方式,抽走了其中一根。
而另一根,也已是裂纹遍布,摇摇欲坠。
他甚至能清晰地听见自己信仰崩塌时,那细碎而连绵不绝的声响——像是古旧梁木在风雨中呻吟,又似冰面在春阳下悄然龟裂,一声声渗入骨髓,令人心神俱颤。
一阵微不可查的脚步声在藏书楼外响起,踏在青石阶上如枯叶飘落,几近无声。
荀顗的眼皮动了动,却依旧没有转头。
空气凝滞,唯有窗外梧桐枝影随风轻晃,在斑驳的地砖上划出鬼魅般的游移光影。
他的老仆端着一碗参汤,在门口犹豫了许久,瓷碗边缘微微发颤,热气氤氲升腾,带着一丝苦涩甘香,在寂静中格外刺鼻。
终究是不敢打扰,正欲退下,却听见里面传来一个沙哑无比的声音,仿佛从干涸的井底捞出,裹挟着砂砾与尘灰。
“何事?”
“主人,”老仆躬身,声音压得极低,几乎贴着地面爬行,“宫中传出旨意,陛下……陛□□擢拔蜀中降臣李衡,为太学祭酒。”
“噗——”
荀顗猛地转过头,一口郁结在胸中的逆血再也抑制不住,喷洒在身前一卷《礼记正义》的竹简上。
温热血雾溅开的刹那,墨字洇染,如同被泪水浸透的遗书;血珠顺着雕刻工整的隶书字迹缓缓滑落,滴答、滴答,敲在案角铜兽首上,发出细微却惊心的脆响。
殷红的血痕蜿蜒而下,仿佛一行行泣血的谶言,烙进千年的典籍之中。
李衡!
那个昔日蜀汉的东观秘书,一个在士林谱系中根本排不上号的边缘人物!
如今竟要执掌天下儒学之牛耳,成为士子们的最高师长?
这不是任命——这是亵渎!是践踏!是将圣坛踩入泥泞的暴行!
这哪里是用人之策?分明是宣战!
这是那个少年天子,在抽掉“礼”这根柱子后,毫不留情地一脚踹向了“家”这最后一根支柱!
他要的不是修补,而是彻底的推倒重来!
“呵呵……呵呵呵……”
荀顗低沉地笑了起来,笑声中充满了无尽的悲凉与决绝,像夜半荒庙里无人听见的招魂铃。
他扶着书案,指尖因用力而泛白,木纹硌进掌心,带来一丝真实的痛感,反而让他愈发清醒。
踉跄站起身时,袍袖扫落了一枚玉镇纸,清脆一响,碎成三段,如同他心中残存的最后一丝顾忌。
眼中最后一点犹豫与挣扎,彻底被一种疯狂的火焰所取代——那火不炽烈,却幽深如渊,烧尽温情,只余灰烬中的执念。
“备香案,开宗祠。”他一字一句地命令道,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森然,每一个音节都像铁钉凿入青石,“请族中诸房长辈,一并观礼。”
老仆骇然色变,双膝一软便跪倒在地,额头触地发出闷响:“主人,万万不可啊!”
荀顗却看也不看他,径直推开藏书楼的大门。
吱呀——
腐朽的门轴发出哀鸣,仿佛整座楼宇都在为即将发生之事恸哭。
外面天色已近黄昏,残阳如血,泼洒在庭院石阶上,映得人影拉得极长,瘦削扭曲,如同行将就木的鬼魅。
晚风拂过,带着秋末特有的寒意,掠过他未束的散发,发丝扫过脸颊,粗糙如枯草。
此后七日,荀府闭门谢客,死一般的沉寂笼罩着这座曾经的儒学圣地。
没有钟鼓,没有诵读,连檐角铜铃也被摘去,唯余空杆在风中呜咽。
偶有乌鸦掠过屋顶,啼声凄厉,撕破长空。
而整个洛阳城,则陷入了一种诡异的焦灼。
所有人都知道,当世儒宗荀顗的沉默,比任何声嘶力竭的咆哮都更加可怕。
他在积蓄力量,准备用最极端的方式,来回应皇帝的挑战。
士族们在观望,在串联,他们等着荀顗登高一呼,然后群起响应,用他们盘根错杂的力量,让那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少年天子明白,谁才是这个天下真正的主人。
宫中的曹髦,也同样在等待。
他每日照常处理政务,与郤正、庾敳等人商讨才选司的细则,甚至还有闲情逸致在御花园中练习箭术——弓弦震颤之声清越入耳,羽箭破风“嗖”然命中靶心,引来侍从低声喝彩。
但他握弓的手稳如磐石,眼神却始终望向北方紫微宫外那一片低垂的云霭。
但只有陈泰知道,这平静之下,是何等汹涌的暗流。
他数次求见,想劝说天子收回成命,暂缓对士族的刺激,却都被曹髦以“政务繁忙”为由挡了回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双方的引线,越烧越短,直至逼近火药桶芯。
第七日,清晨。
霜露未曦,街巷清冷,犬吠稀疏。
洛阳城中所有二品以上的大员,都接到了一份来自荀府的“请柬”。
没有言语,只是一张素白的帖子,纸面冰冷如墓碑石,邀其午时于荀氏宗祠外“观礼”。
一场席卷整个曹魏上层的政治风暴,终于来临。
午时,荀氏宗祠外,黑压压地站满了人。
来的不仅有世家大族的代表,还有无数闻讯而来的太学生和洛阳士子。
他们将街道堵得水泄不通,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凝重与不安。
呼吸交织成一片低沉的嗡鸣,衣袂摩擦声窸窣不断,宛如暴雨前蚁群奔走。
宗祠大门轰然开启。
沉重的门扉挪动时刮擦地面,发出令人牙酸的摩擦声,惊飞檐下栖鸟。
荀顗身着一袭最古朴的深衣,披头散发,赤着双脚,一步步从祠堂内走出。
脚底踩过冰冷的青石,寒意直透骨髓,但他浑然不觉。
他没有了往日的从容优雅,形容枯槁,颧骨凸起,眼窝深陷,可那双眼却亮得惊人,像深夜荒原上不肯熄灭的野火,又像一柄淬了剧毒的匕首,刺穿人群,直指苍穹。
他手中没有捧着笏板,而是捧着一卷用黄绫包裹的丝帛卷轴——颍川荀氏的族谱!
布料触手微凉,丝线细腻,却仿佛重逾千钧。
在万众瞩目之下,他走到祠堂前的香案旁,将族谱郑重地供上。
檀木案几散发出淡淡的沉香味,混合着未燃尽的线香余烬,缭绕鼻端,令人恍惚如临冥界。
而后,他点燃三炷高香,火光跳跃,映照着他沟壑纵横的脸庞。
青烟袅袅升起,缠绕指尖,带着灼痛与虔诚的温度。
他对着祠堂内历代先祖的牌位,轰然跪倒,三叩九拜,额角重重磕在石地上,发出沉闷回响,每一次都似灵魂在自戕。
“不肖子孙荀顗,叩告列祖列宗!”
他的声音透过死寂的空气,清晰地传到每一个人的耳中,沙哑却穿透力极强,如同丧钟初鸣。
“荀氏起于战国,兴于高汉,历八百年风雨,以忠孝礼义传家,为天下士林表率。顗,忝为荀氏后人,自幼诵读圣贤之书,以匡扶社稷、守护礼法为毕生之志。”
说到这里,他缓缓直起身子,目光扫过在场所有噤若寒蝉的士族代表,衣冠楚楚者无不低头避视。
最终,他望向北方紫微宫的方向,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更多的却是疯狂的傲慢,仿佛已预见帝王倾颓之象。
“然,今上失德,倒行逆施,欲以无名之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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