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黄门躬身退下,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多问半个字。
这位少年天子的心思,早已深如渊海,远非他们这些近侍所能揣度。
自从七日前,陛下破格任命那位曾被“活埋”精神的前朝重臣冯谌为专司纠察百官德行操守的“察弊使”以来,洛阳城便笼罩在一种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息之中。
不出三日,一桩奇闻便在洛阳城中不胫而走。
那藏污纳垢、被静吏司连根拔起的南郭佛寺,非但没有被朝廷查封拆毁,反而得了一大笔御赐的修缮款项。
工匠们进进出出,将破败的院墙粉刷一新,灰白的墙皮在阳光下泛着刺目的反光;铁凿敲击砖石的声音此起彼伏,木槌夯实地基时震得脚下微微发颤。
空气中弥漫着石灰与新锯松木混合的干燥气味,夹杂着远处炭火烘烤瓦片的焦香。
更令人称奇的是,寺庙正门之上,悬上了一块由天子亲笔御题的匾额,上书三个鎏金大字——“慈悯院”。
金漆在日头下熠熠生辉,映得门前青石板也染上一层暖色。
有孩童踮脚伸手去够那光芒,指尖却被巡卫轻拍收回。
寺庙不再是寺庙,改作了济贫施药之所,由官府拨给米粮药材,专门收容城中孤苦。
而原先的住持慧真,竟被陛下留任,负责管理慈悯院的日常事务。
旨意传达的那天,慧真长跪于焕然一新的大殿前,泪流满面,不住地叩首谢恩。
额头触地时,冰凉粗糙的石板传来一阵阵钝痛,她却浑然不觉。
风从殿门灌入,吹动她花白的鬓发,拂过耳边时竟似还带着数月前刺客藏身佛像腹中时那股阴冷腥气的幻觉。
“住持请起。”前来宣旨的内察司宣谕使孙元,脸上挂着一贯的和煦笑容,声音却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陛下有句话,命下官转告住持。”
慧真颤巍巍地抬起头,眼中泪水未干,睫毛上凝着细小的水珠,在阳光下一闪即灭。
孙元俯身,凑到她耳边,温言道:“陛下说,佛门清净地,亦当有阳光照进来。自今日起,慈悯院每月初一,需将当月所有来此受助者的名册,以及住持您为他们‘讲经’的内容,誊抄一份,送至内察司备录。”
慧真浑身一僵,刚刚涌起的感激之情瞬间被一股刺骨的寒意所取代——那寒意自脊背窜上头顶,仿佛有冰针顺着骨缝游走。
她猛然想起,数月前,自己是如何在司马家的威逼下,将一名刺客藏于那尊丈八金身的佛像腹中。
那时佛像内部闷热潮湿,铜壁沁出冷汗般的水珠,刺客蜷缩其中,呼吸声隔着铜皮隐隐可闻。
如今,那尊冰冷沉默的佛像已被移走,取而代之的,是一块高大的石碑,上面工工整整地刻满了《静吏令》的条文。
石面粗糙,墨迹犹新,风吹过时卷起几缕尘土,扑在“凡包庇罪犯者,与犯同罪”那一行字上,却仍遮不住其森然锋芒。
阳光透过殿门,正好照在这几个字上,金光跃动如刀锋闪烁,刺得她不得不闭眼。
慧真再次深深地叩首下去,额头紧贴冰凉的石板,泪水无声滑落,渗入石缝。
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耳中轰鸣,像一面被猛力敲击的鼓。
她明白了,自己和这座慈悯院,都成了陛下手中一枚新的棋子,一座新的灯塔,用以照亮洛阳城中那些更深的阴暗角落。
这份阳光,温暖,却也灼人。
与此同时,洛阳城的每一寸肌理,都在发生着同样深刻的改变。
阿九奉曹髦之命,巡查刚刚在五城各坊设立的静吏所。
他依旧是那副沉默寡言的模样,一身青衣,行走在人群中毫不起眼。
布袍摩擦皮肤时发出细微的沙沙声,袖口微磨,指节因常年握刃而略显粗粝。
每到一处坊市,他都会看到一个新设的物件——一口半人高的黑漆木箱,箱顶开着一道狭长的缝隙,旁边立着牌子,上书“言箱”二字。
木料尚未完全干燥,散发出淡淡的桐油味,雨水落在箱面会凝成水珠滚落,不留痕迹。
百姓可将任何想说的话,无论是举报奸恶,还是陈述冤屈,写在纸上,匿名投入其中。
起初,百姓们只是远远观望,无人敢试。
孩子们好奇地伸手摸了摸箱子边缘,又迅速缩回,仿佛怕被咬住。
但随着几个平日里横行乡里的泼皮被静吏“请”去喝茶,言箱前的身影便渐渐多了起来。
有人蹲下身子,耳朵贴近缝隙,想听里面有没有回响;有人投信时手抖得厉害,纸条飘落在地,引来一阵压抑的窃笑。
阿九在北坊的言箱旁驻足,见一名老叟在周围徘徊许久,才趁着无人注意,飞快地将一张字条塞了进去。
老人的手枯瘦如柴,指甲缝里嵌着泥土,投信后立刻佝偻着背离开,脚步虚浮,鞋底踏过湿漉漉的青石,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阿九没有惊动他,只是默默记下。
每日酉时,各坊的静吏都会开箱取信,分门别类,重要的情报会立刻上报。
纸张翻动的窸窣声、墨笔批注的沙沙声,在静吏所内交织成一片低语般的背景音。
一日,阿九在汇总的情报中,发现了一封来自西市的密报,字迹潦草,仅有寥寥数语:“西市米价陡涨三成,或有奸商囤积居奇。”纸页边缘已被汗水浸软,留下一圈模糊的指印。
他立刻将此情报呈送至宫中的军谋参议处。
马承看过之后,指着地图,对身边的参谋们分析道:“时值秋收,新粮刚入市,仓禀充足,米价绝无飞涨之理。除非……有人在故意阻断京畿的水运漕渠,造成洛阳粮源短缺的假象。”
一道命令迅速发出。
数名精锐的静吏细作沿漕渠逆流而上,果然在两处隐蔽的河道闸门处发现了被人为堵塞的痕迹——淤泥厚重黏腻,踩上去直陷脚踝;沉船残骸半埋水中,木头腐朽发黑,散发出阵阵腥臭。
夜间蛙鸣骤止,唯有水流撞击障碍物的汩汩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细作们连夜行动,清除了障碍。
次日清晨,数十艘满载粮食的漕船顺利抵达洛阳码头。
船夫吆喝声、麻袋拖地的摩擦声、秤砣落地的金属脆响,汇成一片喧腾。
西市的米价应声回落,甚至比涨价前还低了一成。
一场足以引发民乱的粮食危机,消弭于无形。
曹髦看着马承递上的奏报,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微笑。
他对侍立一旁的阿九轻声道:“从前,朕是靠着脑海中的历史记忆来预判未来。而现在,靠着你们,靠着这遍布全城的眼睛和耳朵,朕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未来之眼’。”
这双眼,不仅存在于街头巷尾的“言箱”之中,也藏匿于寻常百姓耳熟能详的琴音之内。
是夜,东城墙角下的“音亭”内,阿九正倚窗静坐。
他知道今夜当值的是裴娘——那位曾因揭发贪吏而遭报复、被他救下的乐师。
为防万一,他亲自前来坐镇。
亭中常年有乐师弹奏,供来往行人歇脚聆听。
此刻,裴娘指下流淌的,是那首曹髦亲授的《梅花三弄》。
琴音清越,穿透夜色,檐角铜铃随风轻颤,与琴声遥相呼应。
晚风带着河水的湿润气息拂面而来,吹动阿九额前碎发,也送来远处更鼓的余韵。
忽然,他的眼帘微微一动。
他察觉到,在乐曲的尾段反复之处,裴娘的弹奏出现了一个极其微小的瑕疵——她少拨动了一根琴弦,使得一个完整的乐句缺了一拍。
那短暂的静默,如同呼吸中断,唯有风穿过亭柱的呜咽填补空隙。
这是最高等级的紧急信号:“目标接近,威胁巨大。”
阿九没有丝毫犹豫,猛地推开窗户,对着黑暗的夜空,挥动了三下手中的一方青色丝帕。
丝帛破风之声极轻,却已被亭下暗处的人影捕捉。
与此同时,一名早已候在亭下的“快脚”信使,如离弦之箭般冲出,直奔南宫方向。
脚步踏过青石板,溅起细小水花,转瞬消失在街角。
半个时辰后,皇城外的永安门附近,一队伪装成运炭车的车队被早已埋伏好的羽林卫截停。
车轮碾过碎石的声音戛然而止,炭堆间透出一丝异样的金属冷光。
车队领头之人见状不妙,企图反抗,却被一拥而上的士兵死死按在地上。
脖颈擦过粗砺地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搜查之下,士兵们从木炭堆里翻出了十二具已经上弦的军用弩机,以及三百支淬了剧毒的箭矢。
箭镞在火把光下泛着幽蓝光泽,轻轻一碰便发出细微的叮当声。
审讯连夜进行,驾车者竟是原大将军司马师府上退役的亲兵。
酷刑之下,他供出了幕后的主使——一位早已退休在家、看似人畜无害的中常侍。
此人表面不问世事,暗中却用变卖家产所得,资助了多个司马氏的残党据点,只为寻机刺杀皇帝,为旧主复仇。
消息传回宫中,曹髦召来马承议事。
“陛下,敌已成惊弓之鸟,稍有风吹草动,便会狗急跳墙。”马承冷静地分析道,“如今敌暗我明,逐一清剿,耗时耗力,且容易激起更大的反弹。臣有一策,或可令其自乱阵脚。”
“讲。”
“此计名为‘幻影策’。”马承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我们可伪造一份内察司高层的会议纪要,故意通过某个已被我们掌控的残党线人泄露出去。纪要内容,就写陛下雷霆震怒,下令对朝中所有任职超过二十年的老吏进行秘密清查,凡与司马氏有旧者,无论罪过大小,一律彻查到底。”
曹髦立刻明白了马承的用意:“你是要让他们人人自危,互相猜忌?”
“正是。”马承点头,“司马氏盘踞朝堂数十年,门生故吏遍布天下,关系盘根错节。这份纪要一出,那些心中有鬼的旧部,必然会怀疑身边的人为了自保而出卖自己。我们只需静观其变,他们自己就会斗起来。”
“准奏。”曹髦的眼中掠过一丝寒意,“做得逼真些。”
不出五日,洛阳城西的一家酒肆内,两名原司马府的属官因醉酒发生口角。
酒坛摔地的炸裂声、桌椅翻倒的轰响、怒骂声混着呕吐物的酸腐气味弥漫开来。
一人怒斥对方是想踩着同僚的尸骨向新皇邀功的卑鄙小人,另一人则骂对方才是真正的叛徒。
两人越吵越凶,最终竟拔刀相向,在街头公然斗殴,双双被巡街的静吏当场拿下。
刀刃相撞迸出火星,划破夜空。
类似的事件,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接二连三地发生。
司马氏残党之间信任的链条,在猜疑的腐蚀下,寸寸断裂。
孙元抓住时机,立刻命人在全城张贴《安民榜》,榜文言辞恳切,宣称陛下仁德,只究首恶,胁从不问。
凡主动向静吏司坦白过往、弃暗投明者,一概既往不咎;但若互相攻讦、构陷攀诬者,一经查实,必将一体严惩。
一拉一打之下,民心渐定。
那些潜藏在阴影中的残余势力,还没等曹髦动手,便已然土崩瓦解。
街头巷尾的童谣,也悄然发生了变化。
从前的“司马大将军,一手可遮天”,变成了如今的——“莫说宫中黑,静吏听得清。”稚嫩的童声在巷口回荡,伴着跳绳拍地的节奏,清脆而坚定。
月末之夜,风起云散,一轮明月高悬天际。
曹髦独自登上观星台,俯瞰着脚下灯火璀璨的洛阳城。
万家灯火如星河倒垂,炊烟袅袅升腾,与月华交融成一片朦胧光雾。
夜风清凉,拂过衣襟,带来远处桂花树的淡淡甜香。
阿九的身影如鬼魅般出现在他身后,双手捧着一本厚厚的卷宗,正是这个月的《静吏录》。
羊皮封面微凉,边角已被摩挲得发毛。
少年依旧沉默,但那双曾经空洞的眸子,此刻却写满了前所未有的坚定。
曹髦接过文书,没有看前面的具体案卷,而是直接翻到了最后一页。
那是一幅刚刚绘制完成的洛阳全城舆图。
整座城市被细密的线条绘制成一张巨大的蛛网,每一个坊市、每一条街道都清晰可见。
而在蛛网的各个节点上,都标注着或多或少的红色小点,代表着静吏司设立的“言箱”、“音亭”和各类明暗据点。
所有的线条,最终都汇集于舆图中央那一个最亮、最大的红点——太极殿。
“真像一张网啊。”曹髦轻声感叹。
他伸出手指,轻轻划过图上密密麻麻的红点,对阿九说道:“但你要记住,阿九。朕织这张网,不是为了困住城里的每一个人,而是为了让所有人都明白一个道理——在这座城里,谎言,走不出一条街的距离。”
月光如水,洒落在这座开始自己呼吸、自己净化的城市之上。
千家万户的灯火中,那数十个黑漆“言箱”静静伫立,如同大地之上,缓缓睁开的眼睛,注视着一切。
在最偏僻的南郭巷口,冰冷的雨丝再次飘落。
水滴砸在屋檐瓦片上,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噼啪声,汇成一片灰白色的雨幕。
冯谌独自一人,迎着风雨伫立了良久。
雨水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分不清是雨是泪。
他仰头望着那片被灯火映照得有些发黄的夜空,眼神中最后的一丝挣扎与不甘,终于彻底熄灭。
他转过身,佝偻着背,决然地走入了更深的雨幕之中。
在他身后,不知从何处飘来一只青色纸鸢,乘着夜风缓缓升空。
尾线上系着一枚铜铃,在风雨中轻摇,发出断续而低沉的鸣响,如同这座城市的脉搏,在黑暗中悄然跳动。
一股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气息,开始笼罩在洛阳上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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