桥洞下的算盘
雨水疯了似的往下砸，砸得立交桥底那片水泥地噼啪作响，活像有无数只手在用尽全力拍打一面破鼓。冷风裹着水汽，蛇一样往骨头缝里钻。费小极把自己使劲儿缩了缩，后背紧紧贴住冰凉粗糙的水泥桥墩，试图从这片石头里抠出一点点可怜的暖和气儿。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薄得透风的旧t恤，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跟第二层冰凉的皮一样，隔绝不了半点寒意。
他哆哆嗦嗦地从裤兜里掏出半个硬邦邦的冷馒头。那馒头冻得跟石头差不多，边缘还有几道深刻的齿痕——那是他上一顿饭留下的纪念。他费力地掰下一小块，塞进嘴里，用后槽牙使劲儿地磨。味道？除了面粉本身的寡淡，就只剩下铁锈似的冰冷，噎得他嗓子眼发紧。他梗着脖子使劲咽下去，喉咙里发出“咕噜”一声沉闷的响动，像卡了口浓痰。
为了转移这透心蚀骨的冷和难以下咽的饿，他摸出那屏幕裂成蛛网、反应慢得像蜗牛的旧手机。手指滑动，廉价的屏幕上瞬间爆发出一种与他所处环境截然相反的、过分刺眼的光芒。光怪陆离的世界扑面而来：私人飞机宽敞的机舱里，水晶杯盛着琥珀色的液体，冰块叮当作响；豪宅无边泳池的水蓝得晃眼，身着比基尼的曼妙身影慵懒地倚在池边，对着镜头巧笑嫣然；镶钻的表盘在璀璨吊灯下反射出冰冷锐利的光芒，仿佛能割破屏幕外的空气……费小极看得眼睛发直，连嘴里机械咀嚼的动作都停了下来。手指划过那个戴着名表、背景是顶级餐厅旋转餐桌的男人最新动态，配文是：“今天这松露，也就一般般吧，还没上次北海道空运的鲜。”一股酸溜溜、混着嫉妒的苦涩，猛地顶上了他的喉咙口，比啃下去的冷馒头还要噎人。
“操！”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是骂这天，骂这馒头，还是骂手机里那个说松露一般般的王八蛋。他抬手抹了把脸，想把那点不合时宜的羡慕连同脸上的雨水一起抹掉。
就在这时，一阵引擎低沉的咆哮由远及近，撕裂了雨幕单调的嘶吼。两道雪亮的光柱像巨兽的双眼，蛮横地刺破立交桥下的昏暗，瞬间将费小极和他栖身的角落照得纤毫毕现，无所遁形。泥水被高速旋转的车轮带起，“哗啦”一声巨响，如同肮脏的海浪，劈头盖脸地浇了他一身。冰冷的、带着轮胎摩擦过马路和城市地下排水道特有腥臭味儿的泥浆，瞬间糊满了他的头发、脸颊、脖子，顺着敞开的廉价外套领口流进去，激得他猛地一哆嗦。
“我操你大爷——！”
一股邪火“噌”地一下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烧得他眼珠子都红了。费小极想都没想，身体里那股被贫穷和此刻狼狈逼出来的疯劲儿占据了上风。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小兽，猛地从湿冷的地上弹了起来，攥紧了手里那啃剩的半个硬馒头，朝着那辆已经冲出十几米、正减速准备拐出桥洞的黑色宾利追了过去。泥水在他脚下飞溅，每一步都沉重而愤怒。
“停下！王八蛋！开个破车了不起啊！眼睛长屁股上了？！”他破口大骂，嘶哑的吼声在桥洞的拱形结构里嗡嗡回响，却被更大的雨声吞噬了大半。
那辆线条流畅、散发着冰冷金属光泽的宾利果然在前面拐角处刹住了车，两盏猩红的尾灯在雨幕中亮得刺眼，像怪物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后方。费小极喘着粗气冲到了车尾，胸腔剧烈起伏，泥水顺着下巴颏往下滴。他死死盯着那光可鉴人的黑色引擎盖，此刻在他眼里，那玩意儿就是一块象征着欺压和不公的巨大招牌。一股子狠劲儿涌上来，管他娘的！他抡圆了胳膊，用尽全身力气，像个掷铁饼的运动员，瞄准了那象征着财富和傲慢的金属表面，狠狠地将手里那半个沾满他牙印、沾着冰冷雨水、硬得像石头的馒头砸了出去！
“嘭！”
一声沉闷又带着点黏腻的声响。馒头在光滑锃亮的引擎盖上重重地弹了一下，留下了一个极其清晰、沾着泥点和水渍的、不规则的圆形污痕，然后才不情不愿地滑落下来，掉在湿漉漉的地上。
几乎是馒头落地的同时，驾驶室的车门“咔哒”一声被推开。一个穿着黑色修身西装、打着领带、戴着白手套的司机利落地钻了出来。他身形挺拔，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只有细微的皱眉透露出被打扰的不悦。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先是迅速地扫过引擎盖上那个刺眼的“伤痕”，然后才落到几步外浑身湿透、泥浆糊脸、像刚从泥坑里捞出来的费小极身上。那目光像探照灯，带着审视和冰冷的距离感。
“小子，活腻歪了？”司机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沉稳，穿透雨声，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是久经训练养成的习惯。“你知不知道这车多少钱一块漆？”他往前逼近一步，皮鞋踩在湿漉漉的地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无形的压力也随之迫近。
那股子因为愤怒而支撑着费小极一路追过来的气势，在司机沉稳的质问和冰冷的注视下，瞬间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嗖”地一下漏光了。一股寒意，比桥洞里的冷风还要凌厉，倏地窜上他的脊梁骨。刚才砸车的那点孤勇顿时烟消云散，只剩下赤裸裸的恐惧和后怕。他知道自己闯祸了，闯大祸了。这车，一看就是他一辈子都赔不起的玩意儿。
电光石火间，费小极脑子里那架名为“生存本能”的算盘哗啦啦响了起来。硬扛？那是找死！跑？两条腿能跑得过四个轮子？堵车的路况下或许有机会，但万一对方记下车牌或者报警……
一个念头闪电般划过！恐惧瞬间被另一种更强烈的求生欲覆盖。就在司机那戴着白手套的手快要抬起来指向他鼻尖的刹那，费小极整个人猛地一软！
“呜……大哥！大哥饶命啊！”一声凄惨到变调的哭嚎毫无预兆地爆发出来，比他刚才骂街的声音还要响亮，透着撕心裂肺的绝望。他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扑通”一声就跪倒在冰冷的、积着浑浊雨水的柏油路上。膝盖撞地的声音沉闷而清晰。
司机伸出的手僵在了半空，眉头拧得更紧了，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有点懵。他见过撒泼打滚的，但跪得这么干脆、哭得这么惨的还是头一遭。这小子……变脸比翻书还快？
“大哥……呜呜呜……我真不是故意的啊！”费小极抬起那张糊满泥水和泪水的脸，肩膀剧烈地抽搐着，泪水混着泥水冲出一道道狼狈的痕迹，看着分外凄惨。“我……我刚才是气昏了头……呜呜……那车开太快……泥水溅得我……我什么都看不见了……我以为……我以为车要撞死我……”他语无伦次，声音抖得不成样子，一半是演的，一半却是被自己此刻的姿态和汹涌的恐惧催逼出来的真眼泪，“我一个孤儿……在这桥洞底下……就那半个馒头……都一天一夜没吃东西了……饿得眼发花……手……手不听使唤……我不是人啊！我就是个没爹没妈的野种！呜呜呜……”他越说越激动，甚至抬起沾满泥浆的手，狠狠地抽了自己一个耳光，声音清脆，“啪！”又一下，“啪！”泥点飞溅。
司机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着眼前这个跪在泥水里、鼻涕眼泪糊了一脸、还自抽耳光的少年，眼神里的冰冷和怒气明显被一种强烈的厌恶和不知所措取代了。他见过世面，但这种滚刀肉似的、把卑微和自残当武器的套路，精准地戳中了他这种体面人最怕沾上的麻烦——纠缠不清，还可能惹一身骚。他嫌恶地皱紧眉头，目光再次扫过引擎盖上那块丑陋的污渍。一个硬馒头砸的，洗洗应该没事……跟眼前这滩烂泥纠缠下去，耽误了老板的时间，那才是大事。
“行了行了！别他妈嚎丧了！”司机不耐烦地低喝一声，声音里充满了烦躁和鄙夷，“晦气！”他飞快地掏出一个看上去颇为考究的棕色皮夹，指尖嫌弃地捻出几张粉红色的钞票，看也没看，像是丢垃圾一样，朝着费小极的方向随手一甩。
那几张崭新的百元大钞，在昏黄的桥洞灯光和迷蒙的雨丝中打着旋儿，飘飘悠悠地落下，“啪嗒”几声，不偏不倚，恰好落在费小极跪着的膝盖前那一小滩浑浊的泥水里。鲜红的票面立刻被脏污的积水浸染，晕开一片片污渍。
“拿着赶紧滚！算老子倒霉！”司机像躲瘟疫一样，看都懒得再看费小极一眼，转身拉开车门，动作干净利落地钻了进去。车门“砰”地一声关上，沉闷而决绝。引擎再次发出低沉的咆哮，黑色的宾利灵活地倒了一下车，避开费小极跪着的地方，轮胎卷起一小片水花，优雅而迅速地滑入外面更磅礴的雨幕中，猩红的尾灯很快消失不见。
桥洞里瞬间只剩下哗啦啦的雨声，单调而巨大。
费小极还跪在原地，泥水漫过了他的小腿肚子，冰冷刺骨。他急促的呼吸慢慢平复下来，肩膀的抖动也停止了。脸上那副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的表情像变魔术一样消失了。泪水还在，泥浆还在，但那双眼睛里的恐惧和绝望，却如同潮水般退了下去，露出底下冰冷、坚硬、带着一丝狡黠和嘲讽的底色。
他缓缓地、慢慢地伸出手，指尖因为冰冷而有些发僵，探入膝盖前那片浑浊泥水里。准确地捏住了那几张浸饱了脏水的钞票。湿漉漉、沉甸甸的触感贴在掌心。他五指收拢，紧紧攥住，泥水顺着指缝溢出。
他没有立刻站起来，而是维持着半跪的姿势，低头看着泥水中自己那张狼狈模糊的倒影，又抬眼望向宾利消失的方向，嘴角极其隐秘地向上扯动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短暂、几乎难以察觉的弧度。
“呵……”一声极轻的嗤笑从他喉咙里滚出来，混在雨声里，几不可闻。
他慢慢站起身，双脚踩在泥水里，动作有些僵硬。他抬起攥着钱的手，毫不在意那钞票上还在往下滴落的泥浆，把它凑到眼前，眯着眼看了看。崭新的纸张被污水浸透，变得软塌塌。
“这年头，”费小极低声自言自语，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冷漠，“干净钱，都在脏地方。” 他像是在陈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
他不再看那钱，随意地将它塞进同样湿透的裤兜里。冰冷的钞票贴着大腿皮肤，传来一股湿冷的凉意，却也带来一丝奇异的、真实的暖流——它能换吃的，换干的衣服，或许还能换来几晚不用睡桥洞的安稳觉。他转过身，抹了把脸上的泥水混合物，准备回到那个能稍微挡点雨的桥墩下。湿透的衣服紧贴着身体，寒冷无孔不入，但裤兜里那几张沾满泥水的纸片，却像一块小小的、不断散发着微热的火炭，支撑着他麻木的神经。
就在他挪动脚步的瞬间，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了什么。在立交桥另一端深邃的、被阴影完全吞没的角落里，好像闪过一点极其微弱的光亮。很短暂，像萤火虫的尾巴，又或者只是雨水打在什么光滑金属上的反光？又或者……是一只眼睛？
费小极的动作顿住了。他猛地转头，锐利的目光像探针一样刺向那片浓稠的黑暗角落。那里只有被钢筋水泥切割出的不规则阴影，雨水像黑色的瀑布从桥面边缘倾泻而下，除此之外，空无一物。死寂一片。刚才那一点微光，仿佛只是他高度紧张后的错觉。
他皱紧了眉头，心脏在胸腔里猛地跳了几下。错觉？还是……刚才那场拙劣的表演，其实落了别人的眼？
他站在原地，像一头突然感知到威胁的小兽，警惕地绷紧了全身的肌肉，冰冷的雨水顺着发梢滴落。桥洞里只有单调的雨声在回荡，空旷得让人心头发毛。刚才捡到钱的短暂窃喜被一种莫名的寒意覆盖。他死死盯着那片黑暗，试图从中分辨出一点点可疑的轮廓或动静，但除了雨声，什么都没有。
过了半晌，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憋在胸腔里的浊气，带着白雾。也许是看花眼了，也许是雨水反光。他这样安慰自己。
捏了捏裤兜里那几张湿透的票子，费小极最终还是转过身，拖着沉重的步子，一步步挪回他那个冰冷的水泥“窝”。他缩回墙根，抱紧膝盖，试图汲取一点可怜的体温。雨势丝毫没有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狂暴地倾泻下来，仿佛要将整个城市都淹没。桥洞外，汽车的喇叭声在雨幕中变得沉闷而遥远，像来自另一个世界。
裤兜里的钱冰冷而沉重地贴着他的腿，那是他用半个馒头和一场戏换来的。那点微小的暖意不足以驱散彻骨的寒冷，但至少，暂时压住了胃里那磨人的空虚感。
他把头靠在冰凉粗糙的水泥上，闭上眼睛。眼前晃过的不是豪宅跑车，而是那个司机嫌恶的眼神，那几张被丢在泥水里的崭新钞票，还有……那片黑暗角落里一闪而过的、难以捉摸的光点？那到底是什么？是巧合？还是麻烦开始的信号？
他的心，悬了起来，像被一根看不见的丝线吊着，晃晃悠悠，落不到实处。
冰冷的钞票贴着大腿，带来一丝奇异的暖流，却也像淬毒的刺，扎进他悬起的心。
黑暗角落里那一闪而过的光点，如同命运投下的第一枚棋子。
生存的算盘拨得再响，也算不尽红尘暗处潜伏的窥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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