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烧秃瓢
市井里长出来的消息,比电线杆上的野广告贴得还快。天刚擦亮,瘸腿老张头蹬着他那辆除了铃铛不响哪儿都响的三轮,车把上晃荡个破收音机,滋啦滋啦地响。突然,一个像被砂纸磨过的、带着老烟嗓的激昂男声刺破了清晨的油条味儿:
“…本台特约评论员梁振声深度报道:《吸血蚂蟥!谁在撕咬城中村最后的‘家’?》宏远地产勾结黑恶势力陈彪团伙,暴力逼迁,泼漆锁门,威胁‘弄死全家’!更令人发指的是,勾结所谓‘精准测绘’,篡改数据,恶意压低补偿面积!李姓住户厨房凭空消失?张姓住户阁楼惨遭腰斩?内部文件碎片惊现公章黑幕!这是对国法民心的公然践踏!本台将持续追踪黑手…”
老张头的三轮猛地一刹,差点把车筐里几捆蔫巴青菜颠出来。他张着嘴,豁牙漏风,浑浊的老眼瞪得像铜铃。“梁…梁大炮!开炮了!真他妈开炮了!”他哆嗦着手想去调大音量,却把频道拧到了咿咿呀呀的戏曲台。
几乎同时,赵大爷那条平时只有野猫打架的巷子口,停了一辆黑得发亮、挂着省城牌照的轿车。车门打开,下来一个穿着笔挺深灰西装、拎着黑色公文包的男人。眉眼和赵大爷有几分像,但那股子冷峻和精气神儿,像淬了火的刀子,跟这片破败的棚户区格格不入。正是赵大爷那个在省城当大律师的儿子,赵卫国。
“爸,东西呢?”赵卫国声音不高,透着不容置疑的干脆。
赵大爷把儿子拉进屋,反锁门,像捧炸药包一样捧出那个烟盒纸信封和几张贴着碎纸“证据”的A4纸。“就这个!字丑话狠,可上头写的都是咱街坊的惨事儿!你看这章…这数…”赵大爷指着红圈圈住的那些刺眼的数字和条款碎片。
赵卫国没说话,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那些碎片,又从公文包里掏出个小型放大镜,对着公章残迹和手写数字仔仔细细地看。他眉头越锁越紧,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得像能刮下铁锈。“暴力胁迫证据链清晰,录音和照片指向明确。面积核算造假…手法低劣但胆大包天。公章…虽然残缺,但特征点吻合。爸,这事儿,他们捂不住了。”他小心地把所有东西收进一个透明证物袋,封好。“您别出门,等我消息。”
费小极是被瘦猴砸门砸醒的。
“小极哥!炸了!天他妈炸了!”瘦猴的脸兴奋得扭曲变形,手里挥舞着一张还带着油墨味的报纸,头版那血红的标题像刀一样劈出来——《吸血蚂蟥!谁在撕咬城中村最后的“家”?》
“梁大炮!牛逼大发了!你看!‘泼漆锁门’!‘弄死全家录音’!还有…还有这!”他手指哆嗦着戳向报纸上印刷清晰的图片:正是费小极拼贴的那些碎纸证据特写!虽然打了马赛克,但那些红圈圈和歪歪扭扭的“黑幕!”、“作假!”字迹清晰可见!“陈秃子!吴胖子!名字都他妈点出来了!还有那个狗屁‘王科长’,哈哈!”
费小极一把抢过报纸,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轰”地一下冲上头顶,太阳穴突突直跳。成了!真成了!他强压下嘴角要咧到耳根的冲动,装作刚睡醒的迷糊样,揉了揉眼睛:“吵吵啥…啥蚂蟥?哦…报纸啊?关咱屁事…” 他声音有点发飘,捏着报纸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关节发白。
“关屁事?!”瘦猴怪叫,“陈秃子要完蛋了!拆迁要黄了!咱们…咱们是不是不用搬了?还能不能多要点钱?”他眼里闪着贪婪的光。
“黄个屁!报纸瞎咧咧你也信?”费小极把报纸甩回给瘦猴,趿拉着破拖鞋走到窗边,推开条缝。楼下已经炸锅了。一群人围着李老栓家门口那一片干涸的、暗红色的油漆渍指指点点,老王头包子铺难得地开着门,一群人挤在里面唾沫横飞:
“听见广播没?梁大炮替咱说话了!”
“赵大爷家那省城的厉害儿子回来了!开的小轿车锃亮!”
“妈的!陈秃子这王八蛋!让他狂!报应来了!”
“谁寄的信?肯定有高人!神龙见首不见尾啊!”
“高人?活菩萨吧!这下看陈秃子死不死!”
费小极听着楼下嗡嗡的议论和各种“高人”、“活菩萨”的猜测,一股难以言喻的酥麻感从尾椎骨窜上天灵盖,比大夏天灌下一瓶冰镇啤酒还爽。他妈的,老子就是那“高人”!老子就是你们嘴里的“活菩萨”!虽然老子只是想拿钱顺便搞死仇人…他深吸一口气,混杂着灰尘、煤烟和楼下包子味的空气,此刻闻起来竟有几分香甜。他脸上依旧一副事不关己的懒散,心里却在狂笑:陈秃子,老子给你点的这把火,够不够旺?烧不烧得掉你那身油腻腻的猪毛?
火烧得比费小极想象的还快、还猛。
梁振声那篇报道,像一颗深水炸弹投入了看似平静的湖面。省报转载,门户网站跟进,“吸血蚂蟥”迅速登上本地热搜榜一。网友们愤怒了:
“无法无天!扫黑除恶几年了?还有这种事儿?”
“精准测绘?我看是精准吸血!”
“保护我方梁记者!”
“求扒出那个王科长!坐等后续!”
区政府的压力陡增。区委书记办公桌上的电话就没停过,市里领导的语气一次比一次严厉。原本坐在办公室里捧着保温杯、打算和稀泥的某些人脸都绿了。
就在这时,赵卫国律师带着那份烟盒纸“证据”和专业的法律意见书,直接叩开了市纪检委的门。他的陈述条理清晰,逻辑严密,配合着那些实物证据,形成了一股强大的、不容忽视的推动力。
而那位年轻的卢远航卢科长,在巨大的舆情和上级压力下,终于找到了行动的支点。他顶着压力,将收到的匿名举报信和自己前期掌握的一些模糊线索(比如司机小舅子提到的“陈秃子送礼”),整理成一份扎实的报告,直接呈报给了区委主要领导,并提出了“立即暂停拆迁程序,成立联合调查组,彻查暴力逼迁及面积造假问题”的建议。他的声音不大,但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书生意气的坚持。
三股力量——舆论的滔天巨浪、律师的专业重锤、体制内清流的顺势推动——终于汇聚成一股无可阻挡的洪流。
三天后。正午,太阳毒辣辣地晒着陈秃子那个门口蹲着石狮子的“拆迁办公室”。陈秃子光着膀子,腆着满是刺青的肚子,正对着电话咆哮:“…放他娘的屁!什么录音?合成的!照片?摆拍的!那些碎纸?谁知道哪捡的垃圾!吴总你放心!几个穷鬼翻不起浪!老子在道上混的时候…”
突然,刺耳的警笛声由远及近,撕裂了午后的燥热。不是一辆,是好几辆!蓝白相间的车身猛地停在门口,车门“哗啦”推开,跳下来一群神情冷峻的警察,动作迅捷如虎豹。
为首的警官亮出证件和一张盖着大红印章的纸:“陈彪!你涉嫌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寻衅滋事罪,敲诈勒索罪!现在依法对你刑事拘留!签字!”
办公室里的几个混混马仔都吓傻了,呆若木鸡。陈秃子脸上的横肉猛地一抽,油腻的汗珠瞬间布满了锃亮的脑门,刚才的嚣张气焰像被戳破的气球,瘪了下去。他嘴唇哆嗦着:“我…我要打电话给吴总…我…”
“有什么话,到局里再说!铐起来!”警官声音冰冷,不容置疑。
冰凉的手铐“咔嚓”一声锁住了陈秃子那双沾满了红油漆和张寡妇家玻璃碴子的胖手腕。他像个被抽了骨头的癞皮狗,被两个高大的刑警架着胳膊,踉踉跄跄地拖出门,摁进了警车。围观的人群爆发出震天的叫好声和口哨声:
“抓得好!”
“活该!报应!”
“老天开眼啊!”
“谢谢高人!谢谢政府!”
警笛声再次呼啸而起,押着面如死灰的陈秃子绝尘而去。几乎同时,几辆贴着封条、印着“公务”字样的轿车开进了宏远地产的公司大门。
当天下午,一张盖着区政府大红公章的通告贴在了城中村各个显眼的路口和残破的墙壁上:
关于暂停城中村改造项目(一期)拆迁工作的通知
鉴于近日群众反映及媒体报道涉及本项目拆迁过程中存在的相关问题,为切实保障被拆迁群众合法权益,确保拆迁工作公平、公正、合法进行,经研究决定:
一、即日起,暂停本项目所有拆迁签约及搬迁工作。
二、成立由区纪委监委、公安分局、住建局、审计局等单位组成的联合调查组,对反映的暴力逼迁、补偿面积核算等问题进行全面深入调查。
三、重新评估所有已测量房屋数据,核查补偿标准落实情况。调查期间,任何单位或个人不得强迫居民签约搬迁。
特此通知。
城中村像过节一样。
老王头的包子铺人满为患,肉包子一屉接一屉地蒸,烟雾缭绕中,人人脸上都泛着红光。
“妈的!痛快!陈秃子进去了!看他那熊样!”
“暂停了!真暂停了!政府给咱做主了!”
“高人!绝对是高人!神机妙算啊!你看那信寄的,记者、律师、官老爷,一个不落!”
“高人肯定是大人物!说不定是省里的青天大老爷微服私访!”
“管他是谁!救了咱的命啊!老王头,再来一屉包子!今儿高兴!”
费小极蹲在自家门口的石墩子上,手里也捏着个肉包子。他看着眼前群情激昂、仿佛打了一场翻身仗的街坊邻居,大口嚼着包子,油汁顺着嘴角往下淌。听着那些“高人”、“青天”的议论,他心里那股暗爽像发酵的面团,膨胀得快要炸开。爽!真他娘的爽! 陈秃子那锃亮的秃瓢,现在应该在号子里反着铁窗的冷光吧?吴胖子这会儿是不是在摔杯子骂娘?还有那个藏得更深的“王科长”,是不是吓得尿了裤子?
可这爽劲儿底下,像藏着根刺。
一个抱着孩子的妇女,脸上笑着,眼里却带着忧:“暂停了是好事…可这重新评估…能多补点钱给咱吗?我听说…别的地方停了之后,补偿更低了…”
旁边一个老头吧嗒着旱烟,幽幽地说:“是啊…陈秃子是进去了,可他背后的老板呢?那吴胖子树大根深,能这么容易倒?高人…高人能帮咱帮到底吗?别到时候…”他没往下说,重重叹了口气。
这话像盆冷水,顺着费小极的脊梁骨浇下来一点。他啃包子的动作慢了下来。是啊,陈秃子顶多是条咬人的疯狗,打死了疯狗,狗主人还在。拆迁暂停只是中场休息,不是结束。重新评估?评估的标准是谁定的?钱从谁口袋里掏?吴胖子和他背后的人,会甘心把吞下去的肥肉再吐出来?那些欢呼“高人”的街坊,他们期盼的“多要点钱”,能实现多少?
费小极舔掉手指上的油,眼神在喧闹的人群中变得有些游离和冰冷。他想起小时候在野地里看两条野狗抢一块带肉的骨头。一条狗被咬得嗷嗷叫跑开了,另一条狗得意地叼着骨头。可没等它啃几口,躲在草丛里更壮的黄狗猛地扑出来,一口就抢走了骨头。被打跑的狗是陈秃子,现在得意叼骨头的是这些街坊?那躲在暗处的黄狗…是谁?吴胖子?还是那个一直藏在迷雾里的“王科长”?
高人? 费小极心里嗤笑一声,呸地吐出一小块嚼不烂的肉筋。狗屁高人!老子就是个没油水的肉包子,逼急了才咬人!真高人,谁他妈管你们这些泥腿子的死活? 他这点伎俩,烧了个秃瓢陈秃子,顶多算是撕开了一道口子,溅起了一点血花。真正的硬骨头还在后面。他这点“功劳”,值多少钱?够不够换回他被压榨掉的那几十平米?够不够他费小极跳出这烂泥坑?
“小极哥,想啥呢?乐傻了?”瘦猴凑过来,用胳膊肘捅他。
费小极回过神,把那点冷意和算计压回心底最深处的烂泥里,脸上又堆起那副混不吝的痞笑:“想个屁!老子在想,陈秃子进去了,他那拆迁办的空调冰箱…是不是该便宜咱们捡捡漏?”
就在这时,街角那个总是播放着保健品广告的破旧户外大屏幕,画面一闪,切换成了本地新闻。漂亮端庄的女主播正在播报:
“…备受关注的城中村暴力拆迁及补偿造假案取得重大进展!主要犯罪嫌疑人陈彪(绰号陈秃子)已被警方依法刑事拘留!宏远地产相关业务已被责令暂停,接受调查!区委区政府高度重视,联合调查组已全面进驻…”
画面下方滚动着一行小字:“…宏远地产实际控制人吴德彪据传已前往外地‘协调关系’…项目投资人之一王姓公职人员已被纪委约谈…”
费小极盯着屏幕上“王姓公职人员”那行字,瞳孔微微一缩。吴胖子跑了?王科长被约谈了?他抓起最后一个肉包子,狠狠咬了一大口,油乎乎的嘴角却勾起一丝更深的、混杂着贪婪和凶狠的弧度。跑了?约谈了?这游戏…才他妈刚热好场子呢!
他嚼着包子,像是嚼着仇人的骨头渣子。风卷着地上的碎报纸掠过,上面“吸血蚂蟥”四个血红的字,在阳光下格外刺眼。费小极知道,他自己,也正一点点变成另一种想要吸血的生物,只是他吸的,是这场风暴带来的混乱与机会。这潭浑水,他搅起来了,现在,该他摸鱼了。至于鱼有多大,能摸到多少,得看他费小极接下来的手段够不够脏,够不够狠。他这条烂泥里的泥鳅,尝到了翻江倒海的滋味,就再也回不去只会在泥里钻洞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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