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初歇,县衙后堂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的药味、血腥气,还有那场惊心动魄的救治残留的紧绷感。西厢静室烛火未熄,微弱却顽强,映照着雷震那张在死亡线上挣扎、因金针锁脉而勉强维系一丝生机的青灰色脸庞。沈清漪守在一旁,清冷的侧脸在灯下如同玉雕,指尖不时轻触雷震腕脉,感知着那如同风中蛛丝般微弱的搏动。九根金针在他心脉要穴上闪烁着温润而脆弱的光晕,每一次微不可察的颤动,都牵动着室内压抑的空气。
前朝玉髓粉!
这五个字如同冰冷的磐石,沉沉压在陆明渊心头。他独自立于书房窗前,玄色衣袍几乎融入窗外未散的沉沉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那半枚螭龙含珠佩,冰冷的触感带着宿命的沉重。雷震垂危的性命,父亲沉冤的线索,靖王滔天的罪证,竟都系于这小小玉佩的另一半,系于那虚无缥缈的玉髓粉!而雷震昏迷中吐露的“玉泉山庄”、“双螭令”、“河神祭帖是路引”的只言片语,如同黑暗中劈开的闪电,瞬间勾勒出通往终极黑幕的狰狞路径。
“大人,”张龙压低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令人窒息的沉寂,“济世堂查封已毕。库房内搜出大量曼陀罗花粉,与更夫指甲缝、卷五童尸所留完全吻合!另有一些红纸包裹的‘引子’,经沈姑娘查验,正是周家秘制的‘龙虎壮阳散’!药铺掌柜刘三已拿下,正在刑房候审!”
陆明渊缓缓转身,深潭般的眼底寒光一闪:“曼陀罗花粉来源?‘龙虎散’流向?给本官撬开他的嘴!尤其是花粉的炼制场所和买家名录!一个不许漏!”
“是!”张龙领命,脚步声迅速远去。
线索在收紧,网在收缩,但每一步都踏在雷震性命流逝的刀锋之上。陆明渊疲惫地揉了揉刺痛的眉心,那股被“龙虎散”引动、又被沈清漪强行压下的内火余毒,此刻正隐隐在足少阳胆经处蠢蠢欲动,带来阵阵滞涩的胀痛。他需要片刻的喘息,哪怕只是片刻。
就在这时,一股极其浓烈、霸道、混杂着浓重肉腥味和某种难以形容的金属锈蚀气息的奇异味道,如同无形的攻城槌,猛地撞开了书房虚掩的门,蛮横地冲散了原本的药味和凝重!
陆明渊眉头瞬间锁死,胃里一阵翻江倒海。这气味…比柳如眉上次那碗“十全大补汤”更加诡异!
“陆哥哥!陆哥哥!”柳如眉娇脆中带着献宝般急切的声音由远及近,伴随着碗碟相碰的叮当脆响。她今日换了一身簇新的樱草色折枝梅花云锦裙,发髻上簪着赤金镶碧玺的步摇,脸上薄施脂粉,一扫之前的惊惶和委屈,眉眼间洋溢着一种“将功折罪”的兴奋光彩。她身后,丫鬟翠儿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个硕大的、热气腾腾的紫砂炖盅,那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腥臊气正是从盅口弥漫出来!
“让开让开!”柳如眉风风火火地闯进书房,无视了陆明渊阴沉的脸色,径直将炖盅“咚”地一声放在书案上,震得旁边的笔架一阵摇晃。她掀开盅盖,一股更加浓郁、混杂着铁锈腥气的白色蒸汽猛地喷涌而出,几乎糊了陆明渊一脸!
“快尝尝!陆哥哥!”柳如眉献宝似的拿起配套的白玉汤勺,舀起满满一勺粘稠、深褐色、泛着诡异油光的汤汁,汤汁里沉浮着几块炖得极其软烂、呈现出一种不自然深褐色的“蹄膀”状肉块,肉块表面还沾着些细小的、闪烁着金属光泽的黑色碎屑!“这可是我费了老大心思才弄来的‘秘方’!‘十全大补汤’是我不对,被人骗了!这次我学乖了!专门请教了济世堂的王老大夫!他说你操劳过度,气血两虚,需要大补,尤其要补铁!铁,懂吗?就是打造刀枪那种硬邦邦的东西的精气神儿!”
她越说越得意,小嘴叭叭不停,唾沫星子几乎要溅到陆明渊脸上:“王老大夫说了,以形补形最有效!猪蹄,多筋多骨,最是补筋骨!再加上我特意寻来的‘精铁粉’!这可是好东西!王老大夫说,是他们药铺秘藏的‘药引子’,寻常人根本买不到!说是用上好的精铁百锻成粉,最能补人气血精髓!你看这汤色,多醇厚!这铁粉,多亮堂!快!趁热喝!保管你喝了力拔山兮气盖世,破案如有神助!” 她不由分说,就要将那勺散发着浓烈腥臊铁锈味的汤汁往陆明渊嘴边送。
“精铁粉?”陆明渊强忍着胃里的翻腾和那股直冲脑门的铁锈腥气,声音冰冷得不带一丝温度,深潭般的眼眸锐利如刀,死死盯住汤勺里那些闪烁的黑色碎屑,“济世堂王大夫?哪个王大夫?济世堂已被查封!掌柜刘三正在刑房受审!哪来的王大夫?!”
柳如眉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举着汤勺的手停在半空,眼中闪过一丝错愕和慌乱:“查…查封?不…不可能!我…我昨天下午才去的!就在后街!一个白胡子老头…慈眉善目的…他说他姓王…是济世堂坐堂几十年的老大夫…” 她越说声音越小,底气明显不足。
“昨天下午?”陆明渊眼神一厉,“济世堂前天夜里就被本官查封!哪来的坐堂老大夫?!柳如眉!你遇见的到底是人是鬼?!”
“我…我…”柳如眉被陆明渊那冰冷的目光看得浑身发冷,手中的汤勺“哐当”一声掉回炖盅里,溅起几点油星。她脸色煞白,嘴唇哆嗦着,巨大的委屈和后怕瞬间涌上心头,“我…我就是想给你补补…我真的…真的不知道啊…翠儿!翠儿你说!是不是后街那个挂着‘悬壶济世’破幡子的巷口小摊?那个白胡子老头!”
翠儿早已吓得扑通跪倒在地,浑身抖如筛糠:“小…小姐…是…是那个摊子…那老头…他…他收了咱们二两银子…给了小姐一包红纸包的…说是‘百炼精铁粉’…还…还特意嘱咐…炖猪蹄时加进去…最是补…”
“红纸包?!”陆明渊瞳孔骤然收缩!又是红纸包!与“龙虎散”如出一辙的包装!他猛地看向那盅散发着浓烈铁锈腥气的“补铁汤”,一股强烈的直觉如同电流般窜遍全身!这绝不是什么补药!是陷阱!是冲着雷震的性命、冲着他陆明渊来的!
“汤里是什么铁?!”陆明渊的声音陡然拔高,如同惊雷炸响!他一步上前,劈手夺过柳如眉手中的炖盅,不顾滚烫,重重顿在书案上!粘稠的汤汁晃荡,露出沉在盅底、几块被炖得乌黑发亮、形状扭曲、边缘还带着明显锻打痕迹的金属块!那根本不是什么“猪蹄”!而是几块废铁!更可怕的是,其中一块废铁边缘,一个模糊却依旧能辨认的烙印在浓稠的汤汁中若隐若现——两个相套的圆环,中间一柄方锤!
“双环套锤”徽记!
军械坊的标记!
“啊!”柳如眉看着盅底那几块狰狞的废铁,再看看汤汁里漂浮的金属碎屑,终于明白了自己炖煮的到底是什么“大补之物”!她发出一声短促而惊恐的尖叫,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哇”地一声弯腰干呕起来!脸色由白转青,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恶心和恐惧!
“这不是猪蹄!这是废铁!军械坊的废铁!”陆明渊的声音如同九幽寒冰,带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被愚弄的暴怒!他指着盅底那块带着徽记的废铁块,指尖因用力而颤抖,“柳如眉!你竟将军械坊的废铁当补药炖给本官?!你可知这废铁从何而来?!沾染过多少血污?!蕴藏多少剧毒?!” 他想到了地窖里那些锁着童尸的镣铐,想到了焚尸炉中融化的铁水,想到了雷震体内肆虐的“落日沙”剧毒!这废铁,很可能就来自同一个罪恶的熔炉!
“我…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柳如眉涕泪横流,吓得魂飞魄散,巨大的恐惧让她语无伦次,“是那个老头…他骗我…他说是精铁粉…能补…哇…” 她又忍不住弯腰干呕起来。
“闭嘴!”陆明渊的咆哮如同受伤的猛虎,震得书房嗡嗡作响!他胸中翻腾的怒火和被引动的内火余毒交织冲撞,眼前阵阵发黑,一股腥甜再次涌上喉头!他强忍着眩晕和呕吐感,猛地抓起书案上那盅散发着浓烈腥臊铁锈气的“补铁汤”,高高举起,就要狠狠砸在地上!
“大人且慢!”
沈清漪清泠如冰泉的声音陡然响起,带着一种穿透混乱的冷静。她不知何时已站在书房门口,显然是循着那浓烈诡异的气味而来。她清冷的眸光锐利如电,瞬间扫过陆明渊手中高举的炖盅,扫过盅底那块带着徽记的废铁,扫过柳如眉惨白惊恐的脸和地上呕吐的污秽。
“汤中废铁…是关键证物!”沈清漪一步上前,语速飞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医者敏锐,“军械坊徽记!此物来源,或可追查!更需查验此铁是否…淬炼过‘落日沙’剧毒!” 她的话如同冰水,瞬间浇熄了陆明渊一部分暴怒的火焰。
陆明渊高举炖盅的手僵在半空,胸膛剧烈起伏。沈清漪的话点醒了他!这恶心的汤,这废铁,是线索!是铁证!他强压下喉间的腥甜和砸碎的冲动,咬着牙,将炖盅重重放回书案,汤汁剧烈晃荡。
沈清漪已戴上薄薄的羊肠手套,无视了那令人作呕的气味。她拿起一支细长的银镊,极其小心地探入粘稠的汤汁中,精准地夹起了盅底那块带着“双环套锤”徽记的废铁块。黑褐色的汤汁顺着铁块边缘滴落。她又用另一根银针,挑起汤汁中悬浮的一些细小黑亮的金属碎屑。
“取‘辨金水’、‘试毒散’。”沈清漪沉声吩咐旁边的医徒。医徒立刻从药箱中取出两个小瓷瓶。
沈清漪先将那块废铁块放入一个白瓷碟中,倒上“辨金水”。药水与铁块接触,发出轻微的“滋滋”声,迅速溶解掉表面的油污和部分锈迹。被药水清理过的徽记区域更加清晰——线条刚硬,正是军械坊的制式标记!更关键的是,在徽记下方,一行极其细微、几乎被磨损的凸起编号显露出来:丙字贰壹陆!
编号!与地窖焦尸镣铐、账册残页上一致的编号体系!
冰冷的铁证链,再次被这块“补铁”的废铁死死扣紧!
接着,沈清漪将银针尖端的金属碎屑粉末轻轻抖落在另一块白瓷片上,又极其小心地撒上少许灰白色的“试毒散”。
药粉与金属碎屑接触的刹那!
没有剧烈的反应,但那些细小的金属碎屑,在烛光映照下,竟隐隐泛起一层极其微弱的、如同磷火般的幽绿色光泽!同时,一股极其细微、却异常熟悉的、带着苦杏仁底韵的甜腥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开来!
“大人!”沈清漪猛地抬头,清冷的眸子里寒光爆射,声音带着一种洞穿迷雾的森然,“此铁屑…蕴含微量‘落日沙’残留!虽经高温炖煮,毒性大减,但其质未改!这废铁…必是来自淬炼或沾染过‘落日沙’剧毒之物!极可能…与射伤雷捕头、毒害地窖童尸的箭簇同源!”
落日沙!又是落日沙!
陆明渊只觉得一股寒气夹杂着焚天的怒火直冲顶门!这废铁,不仅来自军械坊,更沾染着那致命的剧毒!而柳如眉,这个愚蠢的女人,竟差点把这毒物喂进了他嘴里!
他猛地转向瘫软在地、面无人色的柳如眉,深潭般的眼眸里燃烧着足以将她焚毁的冰冷火焰,声音如同从牙缝中挤出的冰碴:
“柳小姐!你口中的‘王老大夫’!他摊子在何处?!那包‘精铁粉’红纸何在?!给本官一字不漏地说清楚!若有半句虚言…”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盅散发着死亡气息的“补铁汤”,意思不言而喻!
“在…在后街…老鼠巷口…槐树下…破幡子…”柳如眉被那眼神吓得魂飞魄散,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语无伦次地交代着,“红纸…包药的…红纸…我…我扔灶膛烧了…灰…灰还在…”
“张龙!”陆明渊的咆哮如同惊雷!
“卑职在!”张龙的声音立刻在门外应道。
“立刻带人!封锁后街老鼠巷!搜!挖地三尺!也要把那个‘王老大夫’给本官揪出来!活要见人!死要见尸!翠儿!带路!去厨房找那红纸灰烬!一片不许少!”陆明渊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凛然的杀意,“本官倒要看看,是谁在借这蠢妇之手,行此毒计!”
命令如雷,张龙和翠儿慌忙领命而去。书房内,只剩下那盅兀自散发着腥臊铁锈气的“补铁汤”,瘫软哭泣的柳如眉,以及脸色阴沉如水的陆明渊和沈清漪。
沈清漪小心地将那块带着编号的废铁和沾染了毒屑的瓷片收好,清冷的眸光扫过炖盅:“此铁虽毒,但其上编号清晰,来源指向明确。大人,这或许…是对方百密一疏,故意…或不得不抛出的诱饵?意在…激怒大人,引您入局?”
陆明渊紧握的双拳指节发白,胸中翻腾的怒火与冰冷的算计激烈交锋。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幕,那“河神娶亲”的帖子仿佛在黑暗中狞笑。废铁、剧毒、假冒的郎中、柳如眉这枚被利用的棋子…一张更加阴毒、更加庞大的网,正随着这盅荒诞的“补铁汤”,缓缓收紧。而网的中心,正是那吞噬一切的“玉泉山庄”!
“激怒?入局?”陆明渊的声音低沉沙哑,如同深渊回响,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决绝,“本官…正愁找不到这死局的门!” 他猛地抓起案上那半枚冰冷的螭龙佩,指尖的力道几乎要将玉佩嵌入血肉。父亲、雷震、百童的冤魂…所有的血债,都将在那玉泉山庄,做一个彻底的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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