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春堂后院特意辟出的厢房里，弥漫着一股浓烈却不刺鼻的药味，混合着氤氲的水汽，味道比陆明渊书房那碗苦药要复杂得多，带着一股草木根茎的沉厚和一丝矿物般的锐利。
雷震赤着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旧疤叠着新伤，如同老树盘根错节的虬枝，记录着无数次搏杀的痕迹。他那条受伤的左臂此刻正浸泡在一个半人高的特制木桶里，桶内是翻滚着深褐色、近乎墨色的滚烫药汁。浓郁的热气蒸腾而上，将他线条刚毅、肌肉虬结的上半身笼罩其中，豆大的汗珠不断从额角、胸膛、脊背滚落，砸在桶沿，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他紧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铁硬，那双平日炯炯有神、此刻却因忍痛而微微泛红的虎目，死死盯着对面墙壁上一道细微的裂纹，仿佛要将那裂纹瞪穿。每一次呼吸都沉重得如同拉风箱，带着压抑的痛楚和显而易见的烦躁。
“啧，雷头儿，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谁欠了你八百两银子要不回来呢！”玲珑清脆的声音打破了屋内沉闷的忍耐氛围。她搬了个小杌子坐在木桶旁，手里拿着一把大蒲扇，有一下没一下地对着桶底的炭炉扇着风，控制着火候，避免药汁过沸伤了皮肤，或是温度不够影响药力渗透。
“闭嘴…小丫头片子…懂什么…”雷震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声音因忍痛而嘶哑，没好气地瞪了玲珑一眼。桶中药力仿佛无数根细如牛毛的热针，顺着毛孔拼命往他臂骨深处钻，酸、麻、胀、痛诸般滋味交织在一起，啃噬着他的忍耐力。这种只能被动承受、无法挥刀斩断的折磨，比他与人真刀真枪拼杀一场还要难受百倍。
“哼，我是不懂您这铁打的身子骨怎么还怕这点药浴。”玲珑撇撇嘴，扇子扇得更起劲了些，带起一阵风，吹得炭火明明暗暗，“小姐说了，你这胳膊里的筋络瘀血堵得跟乱麻团似的，骨头虽没断，裂缝可不少，不用这猛药蒸煮透了，把药力硬‘逼’进去，以后阴雨天有你受的！还想不想耍你那九环大刀了？”
“老子…”雷震刚想吼一句“老子当然想”，却被那猛然加剧的灼痛感呛得倒抽一口冷气，后半句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剩额角暴起的青筋突突直跳。
房门被轻轻推开，沈清漪端着一个红漆小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几卷干净的细纱布和几个白玉小药罐。她依旧是一身素净衣裙，在这满是药味水汽的屋子里，宛如一株悄然探入的空谷幽兰。
“玲珑，火候稍减些，武火已足，该用文火慢慢煨了。”她声音清泠地吩咐道，目光已落在雷震那泡在药汁中、肤色已变得通红甚至有些发紫的左臂上。
“是，小姐。”玲珑立刻应声，乖巧地将炭炉的火拨小了些。
沈清漪走到木桶边，微微俯身，仔细观察着雷震手臂的状况，又伸出三根纤指，隔着一层滚烫的药汽，虚悬在他手腕上方寸许位置，细细感知了片刻。
“药力已行开，气血涌动尚可。”她收回手，语气平稳如常，“雷捕头，感觉如何？”
雷震憋着一口气，从喉咙里闷闷地哼出一声：“还…还成！”只是那声音里的勉强，任谁都听得出来。
沈清漪并未戳破，只是从托盘上拿起一个小药罐，用竹签挑出些许碧绿色的、晶莹剔透的药膏，示意雷震将手臂从药液中抬起。
雷震咬着牙，缓缓将左臂抬出药桶。只见那手臂比右臂明显粗肿了一圈，皮肤被烫得通红发亮，甚至有些地方微微凸起，仿佛有无数小虫在皮下游走。他自己瞥了一眼，眉头拧成了疙瘩，显然对这“脆弱”的模样极为不满。
沈清漪神色不变，动作轻柔却极其迅速地将那碧绿药膏涂抹在他手臂几处关键穴位和肿胀最甚之处。药膏触体冰凉，瞬间将那灼人的痛感压下去大半，带来一种奇异的舒缓。
“嘶…”雷震忍不住舒服地吸了口气，紧绷的肌肉稍稍放松了些。
“此膏能缓解灼痛，疏导过度聚集的药力，避免损伤皮肉。”沈清漪一边涂抹，一边解释道，“但真正的难关，在内里。筋络的粘连，骨缝的愈合，非一时之功。”
她涂完药膏，用细纱布将他的手臂仔细包裹好，然后抬眸，目光清正地看向雷震：“雷捕头，你臂伤之重，远超寻常跌打损伤。周家地窖那最后一战，你强行发力，已伤及根本。此次药浴，仅是打通气血的第一步。”
她顿了顿，语气加重了几分，带着医者特有的严肃：“接下来七日，每日需如此药浴一个时辰，辅以我独门手法的推拿正骨，舒筋活络。更重要的是——绝对不可再强行发力与人动手，尤其是你的左手。提重物、运内力、乃至与人角力，皆在禁止之列。”
雷震一听，刚被药膏安抚下去的情绪又腾地冒了上来，仅存的右拳下意识握紧：“不能动手？沈姑娘，这…这怎么行！大人那边刚得了陆老爷的血书，正是要用人的时候！镜湖那边又来了什么劳什子‘河神请柬’，一看就蹊跷！我老雷岂能像个娘们似的缩在后头…”
“雷头儿！”玲珑在一旁急得直跺脚，“你怎么说话呢！小姐是为你好！”
沈清漪并未因他的粗话而动气，只是那双清冷的眸子静静地看着他，直到他自己意识到失言，声音低了下去，才缓缓开口：“雷捕头，我且问你，是你此刻逞一时之勇，拖着这条未愈的臂膀去拼杀，结果落下永久病根，从此再也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甚至可能残废；还是忍耐这七日，彻底治好它，日后才能更好地护卫明渊，斩奸除恶？”
她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砸在雷震的心头：“你希望将来面对强敌时，因手臂无力而护不住想护之人？还是希望到时候，你能毫无顾忌地挥出全力一击？”
雷震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脑海中闪过陆明渊苍白隐忍的面容，闪过周家地窖里那些孩子冰冷的尸体，闪过未来可能遇到的更凶险的战斗…他那股焦躁的火气像是被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滋滋作响，只剩下沉甸甸的憋闷和无力。
他猛地低下头，看着自己被纱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左臂，那只曾经能挥动数十斤重九环大刀、能力扛千斤闸、能护住同袍后背的手臂，此刻却连握紧都感到阵阵酸软无力。一种从未有过的恐慌和沮丧攫住了他。
“…沈姑娘，”再开口时，他的声音沙哑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俺老雷…俺就是憋得慌…恨不能现在就…唉！”他重重叹了口气，那只完好的右手狠狠砸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俺知道了…俺听你的…这七日，俺就当…就当这胳膊暂时不是俺的了！”
沈清漪看着他这副模样，眸光微软，语气也缓和了些：“并非让你全然不动。药浴推拿之后，需配合特定的康复训练，循序渐进，慢慢恢复力量与灵活。我会让玲珑每日监督你练习。”
“监督我？”雷震猛地抬头，看向一旁正冲他得意眨眼的玲珑，脸顿时垮了下来，“让她？”
“怎么？雷大爷瞧不起人？”玲珑立刻叉起腰，扬起小下巴，“小姐吩咐的，你敢不听？到时候我就拿小本子记下来，你哪天偷懒了，少做了几个动作，我都告诉小姐去！”
“你个小丫头片子还敢威胁我？”雷震瞪眼。
“就威胁你了怎么着？你现在可打不过我！”玲珑扮了个鬼脸，有恃无恐。
“你！”雷震气得吹胡子瞪眼，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憋屈地哼了一声，别过头去。那副吃瘪的样子，倒是冲淡了不少方才的沉闷气氛。
沈清漪看着两人斗嘴，眼底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转瞬即逝。她将托盘上的东西整理好，温声道：“今日药浴时辰已到。雷捕头，好好休息，莫要胡思乱想。伤筋动骨一百天，我已将时限压缩到极致，但根基若不打好，后患无穷。这一点，请你务必信我。”
雷震扭回头，神色郑重了许多，对着沈清漪抱了抱右拳（左手无法动弹）：“沈姑娘的医术，俺老雷是服气的。刚才…是俺混账，急昏了头。你放心，这七日，俺一定咬牙忍住，你让俺干啥俺干啥！”
“如此便好。”沈清漪微微颔首，“玲珑，帮雷捕头清理一下，换身干爽衣服。我去看看明渊那边准备得如何了。”
“是，小姐！”玲珑脆生生应道。
沈清漪端起托盘，转身离去，素白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光影里。
屋内，又剩下雷震和玲珑大眼瞪小眼。
“听见没？雷大爷~”玲珑拖长了调子，拿起一旁准备好的干净布巾，“现在开始，你得听我的啦！赶紧起来，擦干身子换衣服！然后乖乖躺下休息！不许运功！不许乱动！不许…”
“行了行了！唠唠叨叨没完没了…”雷震不耐烦地打断她，龇牙咧嘴地试图从药桶里站起来，却因左臂使不上力而身形一晃。
玲珑赶紧上前扶住他完好的右臂，嘴里还不忘数落：“看看看！离了我你可怎么办哦！”
雷震：“…” 他决定保持沉默，以免被这丫头气得更早去见阎王。
药味依旧弥漫，水汽尚未散尽。雷震看着自己那被包裹得如同粽子般的左臂，眼中闪过一丝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淀下来的决心。
七日。
为了能再次毫无顾忌地握紧刀柄，为了能守护必须守护的一切。
这七日，他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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