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心苑的清晨，薄雾尚未散尽，鸟鸣声清脆地穿透枝叶。莲池水面笼着一层轻纱，几尾锦鲤慵懒地摆尾，搅碎一池倒影。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新和水汽的微凉。
正房东暖阁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林岚端着一个朱漆食盒走了进来，脚步轻快。她今日换了件水青色的窄袖衫子，配着月白长裙，发髻松松挽着，只簪了一朵小巧的珍珠簪，整个人清清爽爽，如同庭院里沾着晨露的竹叶。
“沈大人，早。”她声音带着晨起的清亮，将食盒放在临窗的矮几上，“高公一早差人送来了新鲜出炉的胡麻饼和莲子羹，还热乎着呢。太医说你这伤，得吃些温软好克化的。”
沈砚已起身，正对着一面铜镜整理衣襟。他换上了一身深青色的常服，衬得身姿愈发挺拔，右臂的袖子宽松垂下，动作间已无滞碍，只是脸色在晨光下仍显几分清减。听见声音，他转过身，晨曦透过窗棂落在他脸上，柔和了棱角，眼底带着一丝初醒的惺忪，却在看到林岚时迅速恢复了惯常的清明，唇角微不可察地向上弯了弯。
“有劳林姑娘。”他走到矮几旁坐下，目光扫过食盒里热气腾腾、香气扑鼻的点心和羹汤，“高公费心了。”
“可不是嘛，”林岚掀开食盒盖子，麻利地布好碗筷，“高公还说，让你安心休养，别总惦记着案牍劳形。”她将一碗熬得晶莹粘稠的莲子羹推到沈砚面前，自己则拿起一块撒满芝麻、烤得金黄的胡麻饼，“不过我看沈大人这精神头，怕是闲不住。”
沈砚拿起调羹，舀了一勺温热的莲子羹送入口中，清甜软糯，暖意从喉间蔓延至四肢百骸。“案牍劳形尚可搁置，然‘归藏’之秘如鲠在喉，一日不解，便一日难安。”他放下调羹，目光转向林岚，带着询问，“昨日那星图…林姑娘可还有新的想法？”
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正轨。轻松的氛围里，讨论的却是足以震动古今的谜团。
林岚咽下嘴里的胡麻饼，拍了拍手上的芝麻碎屑，眼神瞬间变得专注起来，如同切换了模式。“想法倒是有，就是有点天马行空。”她给自己也盛了半碗莲子羹，捧着碗暖手，“沈大人，你说那‘水沉之泗’，张衡标记在星图边缘，会不会不仅仅是指泗水河底藏着东西？‘水沉’这个词…让我想到我们那儿一种古老的防腐技术，叫‘水藏’。就是把一些特别重要的东西，用特殊的方法处理后沉入特定的水域，利用低温、缺氧、水压或者某些特殊的水质环境来长期保存。比如…那半块墨玉珏？”
沈砚执勺的手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林姑娘是说，‘水沉’并非简单的沉没，而是一种…有目的的保护性封存？泗水河底，可能存在一个特意为保存那半块墨玉珏，或者与之相关物品而设置的‘容器’或‘环境’？”
“对！”林岚点头，用勺子轻轻搅动着碗里的莲子，“而且张衡的批注说‘墨玉半珏，纹路相悖’，‘悖’字很关键。纹路相悖，意味着它上面的图案很可能与我们玉龟背的守护纹路，或者那邪骨符号截然相反，形成一种天然的排斥或封印关系。把它沉在泗水河底，会不会是利用水这种至柔至阴的环境，来压制或者平衡那‘相悖纹路’可能蕴含的某种不稳定力量？就像我们用铅盒隔绝邪骨一样？”
她的推理大胆而新奇，将现代的科学理念与古代的玄秘巧妙地结合在一起。
沈砚凝神思索，缓缓道：“此说甚妙。泗水乃古之要津，孔子观澜，始皇捞鼎，其水势、河床、乃至水底暗流，或有特殊之处。且‘周鼎沉沙，九器散佚’…周鼎失落于泗水，若‘九器’真与九鼎相关，那泗水河底，或许正是散佚之地！‘水沉之泗’，既指位置，亦指封存之法！”他越说思路越清晰，“如此，李林甫虽得星图，却未能参透这‘水沉’封存之秘，故而对泗水线索束手无策，只专注于星象与汉宫。”
“所以，我们找的不仅仅是半块玉珏，”林岚放下碗，身体微微前倾，眼神灼灼，“更可能是一个精心设计的‘水下保险箱’！找到它，或许就能找到对抗‘归藏’邪力的关键钥匙，甚至解开‘九器散佚’的部分谜团！”
两人目光交汇，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兴奋与跃跃欲试的光芒。这不再是面对邪魔的沉重压力，而是一场充满挑战与发现的智力探险。
“然泗水绵长，河床复杂，千年变迁，沧海桑田。”沈砚很快冷静下来，指出了现实困难，“即便知道东西在泗水，如何定位？那星图上的‘水滴’标记位置极其模糊，仅靠‘泗’字，范围太大。”
“这就是需要我们法医…呃，需要我们勘查能力的地方了！”林岚自信地扬了扬下巴，又拿起一块胡麻饼，“首先，得查地方志！特别是泗水沿岸古渡口、发生过重大事件（比如秦始皇捞鼎）地点的水文记载，看有没有关于河床异常、漩涡、深潭或者‘水眼’之类的特殊记录。其次，走访沿岸老渔民、船工，收集流传下来的关于泗水河底的怪谈、禁忌，有时候民间传说里藏着最真实的线索。最后嘛…”她狡黠一笑，“如果沈大人能动用大理寺的权限，调阅一下历代泗水疏浚、治理的官方档案，看看有没有工程中发现的奇怪物件或者异常地质报告？”
“分内之事。”沈砚颔首，眼中带着赞许，“林姑娘思路清晰，勘查之法亦别开生面。地方志与民间走访，可由我们亲力亲为。至于官方档案…”他沉吟片刻，“待我伤愈履新，自当以追查‘归藏’逆党余孽、寻找涉案证物为由，调阅相关卷宗，名正言顺。”
两人边吃边聊，气氛融洽而高效。阳光透过窗棂，在矮几上投下温暖的光斑，照亮了碗碟和摊开在一边的几张纸——那是林岚根据记忆，用炭笔简单勾勒的星图局部和“水滴”标记位置。
“对了，”林岚忽然想起什么，指着那“水滴”标记旁边的模糊小字“泗”，“沈大人，你说张衡为什么只写一个‘泗’？泗水那么长，他既然在灵台之墟发现了线索，又在星图上标注了泗水，会不会…他暗示的入口，就在洛阳附近的泗水段？毕竟灵台遗址在洛阳，他观测星象也在洛阳，发现墨玉也在洛阳，没道理舍近求远跑到山东或者江淮的泗水段去‘水沉’吧？”
这个基于地理逻辑的推断极其有力！
沈砚目光一凝：“极有可能！‘泗水’流经数州，但源头在兖州，中下游流经豫州（洛阳一带）、徐州等地。张衡身为洛阳太史令，其活动范围主要在洛阳及周边。他提及‘水沉之泗’，最有可能指的就是流经洛阳附近的河段！如此，范围便大大缩小了！”
两人正为这关键性的推断而振奋，门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沈少卿，林供奉，高将军派人送来泗水地区的地方志抄本，并口信说，关于张衡提及的‘图谶’和洛阳灵台遗址的探查，已有初步消息！”
“快请！”沈砚和林岚同时起身。
一名年轻干练的内侍捧着几卷厚厚的、散发着墨香和旧纸气息的抄本走了进来，恭敬呈上：“高将军言，查遍秘库，关于‘图谶’之属，与张衡所言‘秦火未尽’之兆相关的，仅寻得半卷残破的《河洛精要》，已着人加紧修复誊抄，不日送来。至于洛阳灵台遗址…”内侍顿了顿，声音压低了些，“留守回报，遗址历经战火，早已荒芜不堪，深掘探查动静太大，恐惊动地方。不过，他们寻访了当地几位通晓古事的老者，其中一位年近百岁的隐士提及，其祖上曾为汉宫旧吏，言及灵台地宫深处，除观星仪器外，曾秘藏有前朝所遗‘异石图谱’，后于汉末董卓之乱时不知所踪。老者依稀记得，其祖父曾言，那图谱材质特异，非金非玉，色如浓墨…”
“墨玉图谱？！”林岚和沈砚异口同声！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张衡在灵台遗址“墟下三尺”发现的是“墨玉半珏”，而汉宫秘藏的，是“墨玉图谱”！这绝非巧合！
“那老者可曾提及图谱样式或内容？”沈砚追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
内侍摇头：“老者年事太高，记忆模糊，只反复念叨‘纹路如天书，水火不侵’八字。其祖上亦语焉不详，只道图谱失落前，曾有方士断言，此物与‘泗波之秘’相连。”
泗波之秘！
又是泗水！
线索如同被无形的丝线紧紧缠绕，最终都指向了那条流淌着古老秘密的大河！
内侍退下后，沈砚和林岚站在窗边，望着庭院中生机勃勃的景致，心潮却如同即将奔赴战场的鼓点。玉龟背在怀中散发着温润的暖意，仿佛也在无声地催促。
“看来，这‘澄心苑’的安宁日子，”沈砚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一种整装待发的锐气，“要到头了。”
林岚深吸一口气，初夏清晨微凉的空气带着莲叶的清香涌入肺腑，她转头看向沈砚，眼中没有丝毫退缩，只有属于探索者的光芒在跳跃，如同暗夜中的星辰。
“那就，”她唇角扬起，笑容清亮而充满力量，“准备‘下水’吧，沈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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