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阴暗的审讯隔间。
空气里弥漫着陈年木料的霉味、汗味和淡淡的血腥气。一盏孤灯在桌上摇曳，将对面波斯使团随行翻译官艾米尔那张年轻却写满惊恐的脸映照得忽明忽暗。他双手被缚，身体筛糠般抖动着，眼神涣散，口中反复念叨着含混不清的波斯语。
沈砚端坐于主位，玄衣如墨，面容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在灯光下如同寒潭，带着无形的压迫感。林岚则坐在稍侧的位置，面前摊开着几份卷宗和一个小巧的铜质香炉。香炉里，是赵虎从沉香亭现场收集来的、混杂着灰烬和未燃尽颗粒的香料残渣。
“艾米尔，” 沈砚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本官再问你一次。阿胡拉大祭司焚身之时，你，是否亲眼看见那水晶镜中，显现出林司药的面容？穿着异域服饰？”
艾米尔猛地一哆嗦，眼神更加慌乱，他不敢看沈砚，更不敢看林岚，只是低着头，用生硬的官话结结巴巴地重复：“看…看见了…真的看见了…穿着…穿着黑色的…很怪的衣服…头发…头发是扎起来的…眼神…很冷…很可怕…像…像冰做的…是大祭司…是神灵的警示…说她是…是异星…是灾祸…”
他的描述，与当时镜中显现的影像细节，几乎分毫不差！甚至连林岚当时清冷的神态都描绘了出来！
沈砚的眉头锁得更紧。这已经是第三个被单独提审的使团核心成员了。第一个是负责保管香料的女祭司莎赫拉，第二个是护卫队长巴哈姆，加上眼前这个翻译官艾米尔。三人被分开羁押，彼此绝无串供可能。然而，他们的证词却如同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细节高度一致，甚至连用词都极其相似！
“异星？灾祸？” 沈砚身体微微前倾，目光如同实质的刀锋，刺向艾米尔，“这些词，是谁告诉你的？是阿胡拉大祭司？还是…索罗斯副使？”
“是…是…” 艾米尔眼神剧烈闪烁，似乎在拼命抵抗着什么，额头上冷汗涔涔，“是…是镜子里…镜子里那个妖…那个林司药显形的时候…我们…我们都听见了…一个…一个威严的声音…在脑子里…在脑子里回响…说…说她是异星…是灾祸…必须…必须清除…”
“脑子里回响的声音？” 林岚清冷的声音突然响起，打断了艾米尔的呓语。她放下手中正在用小银勺拨弄香料残渣的动作，抬起头，目光锐利如冰锥，直视艾米尔涣散的瞳孔，“艾米尔，看着我的眼睛。”
艾米尔浑身一震，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下意识地、极其困难地抬起头，迎上林岚那双清澈、冷静、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的眼眸。那眼神中没有丝毫妖异，只有一种属于真相的、令人无法抗拒的力量。
“告诉我，” 林岚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不容置疑的穿透力，“那个‘威严的声音’，具体说了什么？一个字都不要漏。”
“它…它说…” 艾米尔的眼神变得更加迷茫，仿佛陷入了某种恍惚的回忆，声音也变得平板无波，“‘异星降世，惑乱乾坤。镜现妖形，昭示其真。身负异术，祸乱之源。当诛当灭，以正视听。’” 他机械地复述着，如同在背诵一段刻入骨髓的经文。
这段“神谕”，与索罗斯和高全在沉香亭及朝堂上的指控，几乎完全一致！也成为了长安“妖女惑世”流言的核心内容！
“很好。” 林岚微微颔首，不再看他，而是转向沈砚，声音带着冰冷的肯定，“大人，可以确认了。他们都被深度催眠了。这段所谓的‘神谕’，是被人用极其强烈的心理暗示，强行植入他们潜意识深处的指令！如同在他们脑中埋下了一颗种子，一旦遇到特定情境（镜中妖影出现），便会立刻发芽，操控他们的感知和言语！”
“催眠？心理暗示？” 沈砚对这个概念依旧感到陌生，但结合眼前艾米尔如同提线木偶般的状态，他瞬间明白了其可怕之处。
“正是。” 林岚拿起那个铜质香炉，凑到灯下。她用银勺小心地拨开表层的灰烬，露出下面一些尚未完全燃烧、呈现出深褐色或暗红色的颗粒状香料。“致幻，只是这种香料最浅层的作用。它真正的可怕之处，在于它能极大地降低人的心理防线，放大感官刺激，使人陷入一种极易接受外来暗示的‘催眠状态’！”
她用小镊子夹起一颗相对完整的深褐色颗粒，放在一片白瓷碟上，又取出一柄极其锋利的银质小刀，极其小心地将颗粒剖开。一股更加浓烈、带着奇异甜腻和辛辣的气息弥漫开来，连沈砚都感到一丝轻微的头晕。
“您看，” 林岚指着剖开的颗粒内部，“外层是普通的乳香和没药，用以掩盖。核心部分，颜色更深，质地更粘稠。” 她用刀尖挑起一丝粘稠的暗红色物质，“此物，我称之为‘迷魂胶’。其主要成分，除了强烈的致幻生物碱（如曼陀罗、颠茄提取物），更关键的是，混合了多种能刺激神经、干扰正常思维、诱发强烈情绪波动（如恐惧、敬畏）的罕见植物提取物，以及…”
她顿了顿，目光更加凝重：“…一种具有强烈精神依赖性和成瘾性的物质！一旦吸入过量，不仅会瞬间被催眠，事后更会产生强烈的心理渴求，如同上瘾！这正是索罗斯能牢牢控制这些使团成员的关键！”
“成瘾？！” 沈砚眼中寒光爆射！这手段之阴毒，远超他的想象！
“对。” 林岚放下小刀，拿起另一片瓷碟，上面是她之前从残渣中分离出的少量、颜色更浅、几乎呈白色的细微粉末，“而这，是另一种关键成分。燃烧时几乎无烟无味，却能产生一种奇特的、类似檀香却更悠远的香气。它能与‘迷魂胶’协同作用，在催眠状态下，强化暗示指令的植入深度和持久性，甚至能定向引导被催眠者的感官认知——比如，让他们‘看到’镜中妖影时，自动在脑中‘听到’那段编造好的‘神谕’！”
她看向依旧眼神迷茫、喃喃自语的艾米尔，声音带着冰冷的穿透力：“所以，艾米尔，还有莎赫拉、巴哈姆，他们并非刻意撒谎。在香料、幻影和强烈心理暗示的多重作用下，他们的大脑，已经被彻底操控！他们‘亲眼所见’、‘亲耳所闻’的妖影和神谕，对他们而言，就是绝对真实的‘事实’！索罗斯正是利用这一点，制造了这众口一词、看似坚不可摧的伪证链，将‘妖女惑世’的罪名死死扣在我头上！”
真相如同剥开洋葱般层层显露！香料不仅仅是致幻的工具，更是操控人心、制造集体伪证的可怕武器！索罗斯的心机之深、手段之毒辣，令人不寒而栗！
沈砚霍然起身，一股凛冽的杀气弥漫开来！他走到艾米尔面前，高大的身影带来巨大的压迫感，声音如同来自九幽寒冰：
“艾米尔！本官再问你！这‘通神香’，是谁提供的？是谁命令你们在首演时点燃？点燃时，索罗斯副使，在做什么？！”
艾米尔被沈砚的杀气一激，浑身剧震，眼神中的迷茫似乎被撕裂开一丝缝隙，他脸上露出极其痛苦挣扎的神色，仿佛有两个意识在激烈对抗。他抱着头，声音嘶哑破碎：
“香…香料…是…是大祭司…不…是…是副使…是索罗斯大人…他…他从一个…一个黄金小盒里取出来…交给莎赫拉的…说…说是大祭司秘制…必须…必须由她在仪式开始前一刻…亲手点燃…索罗斯大人…他…他当时…就站在大祭司侧后方…离镜…离镜很近…他…他嘴里…好像…好像在默念着什么…眼神…很吓人…”
黄金小盒！索罗斯亲手提供香料！站在镜侧默念！
关键线索！
“大人！” 审讯室的门被推开，赵虎探身进来，脸色凝重，“莎赫拉和巴哈姆那边，情况一样！被反复追问香料来源和索罗斯举动时，都出现了剧烈挣扎，最后都指向索罗斯！莎赫拉还说…索罗斯给她的香料盒上…好像…好像刻着一弯银月标记！”
银月标记！
沈砚与林岚目光瞬间交汇！这绝非波斯常见纹饰！又一个指向性线索！
“赵虎！” 沈砚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决断，“立刻带人，去四方馆波斯使团驻地！‘请’索罗斯副使来大理寺‘协助调查’！重点搜查他的私人物品，尤其是…一个刻有银月标记的黄金香料盒！若遇抵抗，可便宜行事！”
“得令！” 赵虎眼中厉色一闪，转身如风般离去。
审讯室内，艾米尔似乎耗尽了所有力气，瘫软在椅子上，眼神呆滞。香料残渣在灯下散发着诡异的气息。林岚看着沈砚紧绷的侧脸，清冷的眸子里映着跳动的灯火。
“香料是钥匙，催眠是锁链。” 林岚的声音低沉，“现在，链条的一端已经握在我们手中。而握着钥匙的那个人…索罗斯，他跑不了。但，” 她话锋一转，带着更深的忧虑，“能配制出如此复杂、如此具有针对性催眠效果的香料…提供镁粉…画出我前世画像…这背后的势力，恐怕远非一个索罗斯能掌控。归藏…还有那神秘的‘异星之力’…他们到底想做什么？”
沈砚按在刀柄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他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仿佛看到了更深的迷雾和汹涌的暗流。
“撬开索罗斯的嘴，一切…自会揭晓！” 他的声音如同淬火的寒铁，带着破开一切迷障的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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