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场的风总带着股铁锈味。赵猛将军攥着马鞭的手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第三队的新兵又把枪阵走成了麻花,领头的小子紧张得差点把枪杆插进自己脚面。
废物!他吼出声,声音像磨盘碾过碎石,老子当年在边关,三岁娃娃都比你们站得直!
新兵们地低下头,帽檐压得快遮住眼睛。没人敢看他的脸——那张脸常年拧着,眉峰像两把倒插的刀,颧骨高得硌人,嘴角永远抿成一条直线,像是刚吞了黄连。伙房的老张说,将军夜里巡查,月光照在他脸上,能把站岗的哨兵吓出三身汗。
赵猛自己也烦。回到帅帐,他把马鞭往桌上一摔,瓷碗里的茶水震出了半盏。副将进来禀报,说粮草官又跟押运兵吵了架,就因为少了两袋小米。吵什么吵!他拍着桌子站起来,拖下去打二十军棍!
副将没动,小声说:将军,那粮草官是......是去年刚丧了妻的老王,家里还有俩娃......
那也不行!赵猛的嗓门更高了,军法如山!可话刚出口,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扎了一下。他看着副将缩着脖子退出去的背影,忽然觉得嗓子眼发堵。
这日子过得像嚼柴禾。士兵见了他就像见了刺猬,老远就绕着走;议事时没人敢说话,他一个人拍板,错了也没人敢指出来;夜里躺在行军床上,总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像头困在笼子里的野兽。
我这是造了什么孽?他对着铜镜扯了扯嘴角,想笑,脸却硬得像块铁板,反倒更凶了。镜中的人,眼泡浮肿,眼下挂着黑圈,两颊的肉往下坠,怎么看都像个讨债的。
有人说,城外竹林寺的慧能禅师能解心病。赵猛本不信这些,可那天夜里翻来覆去睡不着,竟披了件便袍,骑着马摸出了军营。
竹林寺的晨钟刚敲过第一响。慧能禅师正在扫落叶,竹扫帚扫过青石板,把露水都扫成了碎银。将军来得早。禅师头也没抬,声音轻得像风拂竹叶。
赵猛愣住了:你知道我要来?
听脚步声就知道了。禅师直起身,手里还捏着扫帚,将军的脚步声里,带着火呢。
赵猛没说话,跟着禅师进了禅房。房里就一张木桌,两把竹椅,墙上挂着幅字。禅师给他倒了杯茶,茶叶在水里慢慢舒展,像朵刚开的花。将军的苦,是脸上的苦。
脸上?赵猛摸了摸自己的脸,我这脸咋了?
眉峰锁着,是心里装着气;嘴角吊着,是肚里憋着火。禅师吹了吹茶沫,您对着镜子笑笑,看看是不是比打仗还累?
赵猛试着笑了笑,果然觉得腮帮子酸得慌。可我当将军的,不厉害点,镇不住这帮兵痞子!
禅师没接话,只是指了指窗外。几只麻雀落在窗台上,叽叽喳喳啄着什么。将军看它们,怕人吗?
不怕。
若是只老鹰落在那儿呢?
赵猛想了想,摇了摇头。
人心就像这麻雀。禅师把茶杯推到他面前,你一脸凶相,像只老鹰,谁见了不躲?可你若和和气气,它们自然会落在你肩头。他顿了顿,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听我的。
赵猛攥紧了拳头,指节发白。他这辈子只听自己的,可此刻看着禅师平静的眼睛,竟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
两天后,禅师差小和尚送来个木盒。打开一看,是副面具。黑檀木刻的,眉眼口鼻都照着赵猛的样子雕,却没了那股凶气——眉峰磨得圆了些,眼角微微上扬,嘴角雕成了浅弯,像是刚听完个笑话。
戴三个月。小和尚传话说,无论见谁,都戴着。
赵猛捏着面具,冰凉的木头贴着掌心。他对着铜镜戴上,大小正合适。镜中的人,还是他的轮廓,却顺眼多了,像个和气的账房先生。
第二天去校场,他刚站定,就听见队列里传来的笑声,又赶紧憋回去。新兵们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他,有好奇,有疑惑,却没了往日的恐惧。
都看什么?他吼了一声,话出口才想起自己戴着面具,声音透过木头传出来,竟柔和了些。
领头的新兵忽然往前迈了一步,结结巴巴地说:将、将军,您这面具......挺好看。
赵猛愣住了。当兵五年,头回有人跟他说。他张了张嘴,想骂,可看着新兵涨红的脸,话到嘴边却变成了:操练吧。
那天的枪阵,走得居然比往常齐整。有个小兵脚下拌了蒜,趔趄着差点摔倒,旁边的人伸手扶了一把。换在往常,赵猛早骂开了,可那天他只是盯着面具里的眼睛,没作声。那小兵站稳了,偷偷抬眼看了看他的面具,竟咧嘴笑了笑。
怪事接二连三地发生。去伙房吃饭,老张端来的粥里多卧了个鸡蛋;巡查营房时,听见两个士兵在说将军今天好像不生气了;议事时,粮草官居然敢抬头说:将军,那两袋小米许是路上颠丢了,不如我再去查查?
赵猛没发火,只是说:去吧。粮草官愣了愣,高高兴兴地跑了。
他开始试着跟士兵聊天。戴面具的好处是,没人看见他僵硬的脸,他可以慢慢琢磨着说话。你家在哪儿?他问那个总犯错的新兵。回将军,在杏花村,家里有爹娘和妹妹。新兵说得眉飞色舞,一点也不怵他。
他发现,这些士兵不是木头。有的爱唱山歌,有的会编草绳,有的想家时会偷偷抹眼泪。他们怕的不是他这个人,是他那张像结了冰的脸。
有天夜里下大雨,营房漏了。赵猛戴着面具去查看,正撞见几个老兵举着油纸伞,给新兵的铺盖挡雨。将军!他们看见他,赶紧站直了。
搭把手。赵猛脱了外衣,垫在漏雨的地方。雨水顺着面具往下淌,滴在脖子里冰凉。有个小兵递来块抹布,将军擦擦吧。
那夜忙到后半夜,所有人都湿透了,却没人喊累。临走时,一个老兵忽然说:将军,您戴面具比不戴好看。
赵猛摸了摸脸上的面具,木头被雨水泡得有些软。是吗?
大家异口同声,黑暗里,他好像看见好多双笑弯的眼睛。
三个月期满那天,天刚亮。赵猛坐在铜镜前,手指摸着面具的边缘,心里竟有些发慌。他深吸一口气,把面具摘了下来。
镜中的人,吓了他一跳。
眉峰好像真的平了些,不再像倒插的刀;眼角的皱纹舒展开,带着点笑意;嘴角微微上扬,不再是那条紧绷的直线。他试着笑了笑,这次不酸了,脸颊的肉跟着动,眼角挤出些细纹,竟真的有了几分温和。
将军,该巡营了。门外传来副将的声音,比往常轻快。
赵猛站起身,推开门。晨光正好,照在他脸上暖洋洋的。两个擦枪的小兵看见他,齐声喊:将军早!声音亮得像铜铃。
他点了点头,竟真的笑了出来。那笑容像投进湖面的石子,一圈圈荡开去——小兵们愣住了,随即也跟着笑,连空气里的铁锈味,好像都淡了些。
后来,校场的笑声多了。议事时,士兵们敢提意见了,有说粮草该多备些咸菜的,有说夜里巡逻该换厚棉衣的,赵猛听着,觉得比自己一个人拍板痛快多了。
有次老张炖了锅羊肉,特意端了一大碗到帅帐。将军,尝尝?老张笑得眼睛眯成条缝,您现在这模样,看着就下饭。
赵猛舀了一勺,羊肉烂乎乎的,带着股暖意。他忽然想起慧能禅师的话,人心就像麻雀,你和和气气,它们自然会落在你肩头。
窗外的麻雀又飞来了,落在窗台上啄着什么。赵猛看着它们,自己的嘴角,又悄悄扬了起来。原来改一张脸,不一定要靠面具。心里的冰化了,脸上的霜,自然也就融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看故事悟人生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