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翰林院的穷翰林
道光二十三年的春天,北京城刚过了惊蛰,胡同里的积雪还没化透,檐角的冰棱子滴滴答答往下掉,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细碎的泥点。曾国藩揣着刚领的俸禄银,缩着脖子往绳匠胡同的住处赶,棉袍的袖口磨得发亮,里子的棉絮成团成疙瘩,风一吹就往骨头缝里钻。
涤生,等等!身后传来小跑的脚步声,同是翰林院检讨的陈源兖追上来,手里攥着张洒金红帖,赵大人府上的帖子,你见着了?
曾国藩停下脚,呵出一团白气:赵楫大人的?
可不是嘛,他老爷子从湖南老家来了,明儿中午在同和居摆酒,请了咱们翰林院的同僚。陈源兖把帖子递过来,这帖子发得蹊跷,上个月刚给老太太过了六十大寿,这才俩月又摆酒,明眼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
曾国藩捏着那张烫金帖子,指尖能摸到纸面凸起的字纹样。他刚入翰林院半年,从湖南湘乡老家带来的盘缠早就见了底,每月四十五两的俸禄看着不少,可刨去房租、笔墨、米粮,还要寄钱回家给老母亲买药,兜里常年比脸还干净。前儿个给书童买件新棉袄,都得跟布庄老板赊着账。
这酒...我怕是去不成。他把帖子往袖袋里塞,声音有点发涩。
陈源兖咂咂嘴: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可赵楫是咱们的顶头上司,翰林院侍读学士,管着咱们这些检讨呢。你刚升了从七品,犯不着在这时候拗着来。
不是拗着来。曾国藩往胡同口瞥了眼,卖糖葫芦的老汉正跺着脚吆喝,你算算,去了总不能空着手吧?寻常同僚贺寿,怎么也得封二两银子的红包。我这月俸禄刚还了上月欠的笔墨钱,实在拿不出。
凑凑呗?陈源兖拉他到墙根,我这儿还有三钱碎银,你再找王鼎臣挪点,凑一两银子意思意思也行啊。
曾国藩摇摇头。他不是没想过凑钱,可一想到赵楫那副见钱眼开的模样,心里就堵得慌。这人去年刚升了侍读学士,就借着修家谱的由头收了同僚不少份子钱,如今又借着老父进京的由头摆酒,明摆着是想趁机会敛财。翰林院本是清水衙门,大家俸禄都薄,这么折腾下来,谁受得了?
我不去。他咬了咬牙,差事上我绝不含糊,可这种借着名头要钱的事,我做不来。
陈源兖叹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你呀,就是太犟。别忘了,赵大人最是记仇。
那晚曾国藩睡得不安稳。窗外的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描出格子状的影子,像极了官场里那些看不见的规矩。他翻了个身,摸出枕边的《论语》,借着油灯看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那章,看了半宿,心里的主意越发定了。
二、一张没赴的宴席
第二天晌午,同和居的伙计们忙得脚不沾地。临街的雅间里,赵楫穿着簇新的宝蓝色杭绸袍子,正陪着父亲接受同僚们的道贺。他眼角的余光扫过门口,没瞧见曾国藩那身半旧的藏青棉袍,端着茶杯的手不自觉地紧了紧。
赵大人,曾检讨今儿没来?旁边的主事凑过来,声音压得低低的。
赵楫了一声,往地上啐了口茶叶渣:人家是新科翰林,眼里哪有我这个上司?
这话不大不小,刚好能让周围几人听见。有人赶紧打圆场:许是家里有急事?曾检讨向来勤勉......
勤勉?赵楫把茶杯往桌上一顿,茶盖撞在杯沿上,我看是恃才傲物!刚从湖南乡下来几天,就敢摆谱了?
正说着,曾国藩正在翰林院的办公室里抄录《大清会典》。窗台上的砚台里墨汁冻了层薄冰,他呵口热气搓搓手,继续往下写。笔尖在宣纸上划过,留下工整的小楷,心里却像揣了块石头——他知道,这下是真把赵楫得罪透了。
傍晚散衙时,陈源兖拽着他往胡同深处走:你是真傻还是假傻?今儿席间赵大人把你骂了个狗血淋头,说你目无尊长,还说要在年终考评里给你记一笔。
曾国藩停下脚,望着远处鼓楼的轮廓:考评是看差事办得好不好,又不是看宴席到没到。他要是真因为这个刁难我,那是他的不是。
你呀你!陈源兖急得直跺脚,官场哪有那么多道理可讲?赵楫这人,睚眦必报。前年有个笔帖式不小心打翻了他的茶碗,被他寻了个错处,贬到云南去了!
曾国藩没接话,只是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两个刚买的芝麻烧饼。他递一个给陈源兖:趁热吃。我娘说,人这一辈子,总得有几样宁死也不做的事。
接下来的日子,曾国藩果然尝到了苦头。本该他负责的《起居注》编纂,被赵楫分给了别人;每月一次的同僚聚餐,他总被安排在最靠门的位置;甚至连去库房领笔墨纸砚,管事都敢阴阳怪气地说曾大人清廉,用不上这么好的宣纸。
他却像没事人一样。每天照旧卯时到衙,亥时才回家,把别人不愿意做的苦差事全揽过来——整理前朝奏疏、核对典章制度、抄写冗长的公文。有次赵楫故意把一本缺了页的《明史》丢给他,让他三天内补全,他愣是带着书童在琉璃厂泡了两夜,对照着抄本一字一句补齐了。
涤生,你图啥呢?陈源兖看着他布满血丝的眼睛,心疼得不行。
曾国藩往砚台里倒了点温水,慢慢研着墨:图个心安。与其跟他置气,不如多做点事。
三、连升三级的过山车
谁也没料到,转过年来,曾国藩竟迎来了人生的第一个大转折。
道光皇帝要编修《宣宗实录》,点名要翰林院推荐精干人员。首席学士想起那个总在角落里抄书的湖南人,翻了翻他平日里的文稿,见字迹工整、考据严谨,当下就把他报了上去。
更巧的是,道光皇帝翻看曾国藩的履历,发现他是自己恩师穆彰阿的门生,又听说他在翰林院勤谨异常,龙颜大悦,下旨连升三级,从从七品的检讨直接升为从五品的侍讲。
消息传到翰林院那天,赵楫正在给同僚们讲自己年轻时在江南的见闻,听到传旨太监的声音,手里的茶碗地掉在地上。等他瞧见曾国藩穿着崭新的孔雀补服谢恩时,脸涨得像猪肝,躲在人群后面半天没敢出来。
赵大人,您看......旁边的人戳了戳他。
赵楫咽了口唾沫,挤出笑脸迎上去:曾侍讲年轻有为,真是我翰林院的福气啊!
曾国藩拱了拱手,脸上没什么表情:赵大人谬赞,都是皇上恩典。
这话说得客气,却带着一股子疏离。赵楫碰了个软钉子,讪讪地退到一边,心里把肠子都悔青了——早知道这穷翰林有这么硬的靠山,当初何必跟他计较那点份子钱?
升了官的曾国藩更忙了。他搬进了宽敞些的宅院,却把书房当成了卧室,常常通宵达旦地工作。有回穆彰阿来看他,见他案头堆着半人高的书稿,窗台上摆着咸菜坛子,忍不住笑道:你这日子,比当检讨时还清苦。
恩师教训的是。曾国藩给老师倒了杯热茶,官大了,责任也重了,哪敢懈怠?
穆彰阿呷了口茶,盯着他的眼睛:赵楫最近总往我这儿跑,说想跟你缓和关系。
曾国藩笑了笑:都是同僚,本就没什么过节。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跟明镜似的。赵楫这些日子变着法地讨好他:送来的宣纸是上等的徽宣,砚台是端州老坑,甚至托人从湖南老家带了特产腊肉。曾国藩一概没收,只在公堂上见了面,依旧客客气气地喊赵大人。
有人劝他:现在你官比他大,该敲打敲打他,免得以后再作祟。
曾国藩摇摇头,指着院里的老槐树:你看这树,风吹雨打它就晃一晃,要是跟狂风较劲,早就被拦腰折断了。
四、从云端跌落泥潭
好日子没过多久,咸丰元年的秋天,曾国藩栽了个大跟头。
那年朝堂上闹得凶,咸丰帝刚登基,想整顿吏治,下旨让百官直言进谏。曾国藩一股子书生气上来,连夜写了篇《敬陈圣德三端预防流弊疏》,把皇帝办事急躁、听不进意见的毛病数落了个遍。
咸丰帝看完奏折,气得把朱笔都摔了:这曾国藩是想找死吗?
幸亏大学士祁寯藻跪着求情:曾侍郎虽言辞过激,却是一片忠心......
最后皇帝没杀他,却给了个妄议朝政的罪名,连降四级,从二品的内阁学士又打回了翰林院,成了正七品的编修——刚好又成了赵楫的下属。
消息传到赵楫耳朵里时,他正在给金鱼喂食。听完下属的禀报,他手里的鱼食全撒进了鱼缸,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条缝:好,好得很!
第二天曾国藩去翰林院报到,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住了。
曾编修,赵大人在里头等着呢。门房斜着眼看他,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曾国藩整了整衣襟,推门进去。赵楫正翘着二郎腿坐在太师椅上,手里把玩着个玉扳指,见他进来,眼皮都没抬一下。
赵大人。曾国藩拱手行礼。
赵楫慢悠悠地放下腿,端起茶杯抿了口:曾编修?我当是谁呢,原来是曾大人啊。怎么,内阁学士当腻了,回咱们这小庙来屈就了?
旁边的几个同僚都低着头,不敢吭声。曾国藩道:下官犯错,理应受罚。今后还请赵大人多指点。
指点不敢当。赵楫把茶杯往桌上一放,不过规矩得懂。你今儿来晚了一刻钟,按例该罚抄《劝学篇》十遍,明儿一早给我。
曾国藩应了声,转身想去自己的座位,却被赵楫叫住:等等,你那位置早给新人了,往后就坐门口那张破桌子吧。
门口那张桌子紧挨着过道,人来人往都得蹭着过,桌面裂了道大缝,砚台放上去都晃悠。曾国藩没说什么,搬了张凳子坐下,从包袱里拿出笔墨纸砚。
更糟的是,他那一身皮癣偏偏在这时候犯了。
这病是他年轻时在岳麓书院读书落下的,一到秋冬就发作,浑身起红疹子,痒得钻心,抓得厉害了还流脓水。那天晚上他痒得整夜没合眼,第二天实在坐不住,揣着太医开的方子去找赵楫请假。
请假?赵楫把方子往地上一扔,你刚回来就想偷懒?是不是觉得屈才了,故意跟我作对?
曾国藩弯腰捡起方子,声音带着点沙哑:下官实在难受,坐不住......
坐不住也得坐!赵楫猛地站起来,指着他的鼻子,朝廷花钱养着你,不是让你在家养病的!今儿这假,我不准!
曾国藩攥着拳头站在原地,指甲深深嵌进肉里。他能感觉到后背的疹子又在发烫,痒得像是有无数只蚂蚁在爬。可他终究没说什么,转身走回那张破桌子前,往腰里塞了块棉布,咬着牙继续抄书。
五、那些难熬的日子
接下来的日子,成了曾国藩这辈子最憋屈的时光。
赵楫像是憋着股劲要把过去的全找回来。早上点名,别人答就行,偏要让曾国藩站出来背《大清律》;同僚们都用新墨,给他发的却是结了块的陈墨;甚至连去茶水房打水,都有人故意把他的水壶藏起来。
有回编修《漕运志》,赵楫把最复杂的江南漕运部分全推给他,限定三日内完成。那部分涉及十几个府县的漕粮数字,光是核对账簿就得翻几十箱卷宗。曾国藩白天被琐事缠着,只能晚上回家挑灯夜战。
他住的那间小院没生火,夜里冷得像冰窖。妻子欧阳氏给他缝了件厚棉袍,他却舍不得穿,裹着条破棉被坐在桌前,一边挠痒一边算账。算到后半夜,实在困得不行,趴在桌上打个盹,冻醒了继续算。
第三天早上,他顶着两个黑眼圈把册子交上去,赵楫翻了两页就扔回来:这数字不对,重算!
曾国藩拿起册子一看,明明是对的,知道是赵楫故意刁难。他没争辩,拿回册子重新核对,发现赵楫在里面改了几个数字。他叹了口气,重新抄了一遍,把错处标出来,又交了上去。
曾大人,您就这么忍了?陈源兖实在看不下去,趁赵楫不在偷偷跟他说,我去找首席学士说说......
别去。曾国藩拉住他,往炉子里添了块炭,越说越糟。他要的无非是个面子,给了就是。
可赵楫要的不止是面子。
有天散衙后,曾国藩听见赵楫在院子里跟人闲聊:那曾国藩啊,我早看他不是什么好东西。当年在岳麓书院就偷过同学的银子,现在还一身脏病,真不知道怎么混进翰林院的......
这话像根针扎进心里。曾国藩站在门后,手紧紧攥着门框,指节都泛白了。他这辈子最看重名声,如今被人这么污蔑,换了谁都得炸毛。
涤生,这能忍?陈源兖气得发抖,咱们去找他理论!
曾国藩深吸一口气,慢慢松开手:理论什么?跟他吵一架,让全京城都知道我跟上司闹别扭?
可......
你看这炭。他指着炉子里的炭火,要是炸开了,火苗就散了;安安稳稳烧着,才能暖和整个屋子。
那天晚上,他把自己关在书房,对着墙上挂的二字看了半夜。后来实在痒得难受,就用冷水擦身子,擦得皮肤通红,疼得反倒不觉得痒了。
同僚里也有看不惯赵楫的。有个叫倭仁的蒙古翰林,偷偷把自己的新墨塞给曾国藩;茶水房的老王头总多给他舀半勺热水;甚至连赵楫的书童,都趁主子不注意,偷偷告诉他哪些卷宗里有有用的记载。
这些细微的善意,像寒冬里的一缕阳光,让曾国藩觉得没那么难熬。他照旧每天卯时到衙,亥时回家,把赵楫扔过来的烂摊子一件件收拾干净,闲下来就读《资治通鉴》,在页边写满批注。
有回倭仁见他批注写得密密麻麻,忍不住问:你还有心思琢磨这些?
曾国藩翻到《项羽本纪》那页,指着乌江自刎那段:你看项羽,一辈子跟人斗,最后斗赢了吗?
六、不斗,是为了更好地走
转机出现在咸丰二年的春天。
太平军打到了湖南,咸丰帝急得团团转,下旨让曾国藩回原籍办团练。旨意传到翰林院那天,赵楫正在给曾国藩派活——让他把库房里积压的旧档案全搬到后院晒太阳。
曾编修,这些都得搬到......话没说完,传旨太监就进了门。
听完圣旨,赵楫的脸地白了。他看着曾国藩接过那卷明黄的圣旨,手心里全是汗——他知道,这一去,曾国藩再也不是那个任他拿捏的小翰林了。
曾...曾大人,恭喜恭喜啊!赵楫结结巴巴地说,想挤出笑脸,嘴角却不听使唤。
曾国藩拱了拱手:多谢赵大人这些日子的指点。
这话听着客气,却像巴掌打在赵楫脸上。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曾国藩收拾东西那天,同僚们都来送行。陈源兖帮他捆扎书稿,发现里面夹着张纸,上面写着三行字:勿与君子斗名,勿与小人斗利,勿与天地斗巧。
这是你自己写的?陈源兖指着纸问。
曾国藩笑了笑:前儿夜里痒得睡不着,琢磨出来的。
他没跟任何人提起赵楫的刁难,也没说要报复谁。收拾好行囊,对着同僚们作了个揖,就带着书童往湖南去了。
后来的故事,全天下都知道了。曾国藩在湖南办起湘军,跟太平军打了十几年仗,九死一生,愣是把濒临灭亡的大清王朝从悬崖边拉了回来。他的官职也一路飙升,从团练大臣做到两江总督,封了一等毅勇侯,成了晚清中兴四大名臣之首。
而赵楫,一辈子都在翰林院打转,最高只做到侍读学士,后来因为编书出了错,被降职去了太仆寺,郁郁而终。
有人说,曾国藩发达后,肯定没少给赵楫穿小鞋。可查遍史料,没见他动过赵楫一根手指头。甚至有回赵楫的儿子想进湘军当差,托人找关系,曾国藩看那小伙子还算勤勉,还真给安排了个差事。
老师,您就不恨赵楫吗?他的门生李鸿章忍不住问。
那时候曾国藩正在南京的两江总督府里写家书,闻言放下笔,指着窗外的秦淮河:你看这河水,遇到石头就绕着走,不是怕它,是为了能一直往前流。
李鸿章没说话,却在心里记下了这句话。后来他办洋务、搞外交,遇到过比赵楫难缠百倍的对手,每次想发作时,就想起老师说的那句河水绕石,硬生生把火气压下去,转头去做该做的事。
七、结语:不争的智慧
道光二十三年那个春天,曾国藩攥着那张请柬时,大概不会想到,这场因为二两银子引发的纠葛,会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一课。
他不是没脾气,只是懂得不是懦弱,是把精力省下来干正事;不是没骨气,只是明白跟烂人纠缠,只会把自己也拖进泥潭。就像他在日记里写的:天下之大,值得做的事太多,哪有功夫跟人计较一城一池的得失?
如今再看那段往事,赵楫的刁难像块磨刀石,把曾国藩的性子磨得更韧了;那些难熬的日夜像座熔炉,把他的格局炼得更大了。后来他办湘军、推洋务、整吏治,遇到的困难比赵楫的刁难难上百倍,可他总能沉得住气,一步一步往前挪——这份定力,或许就从当年那张破桌子前练出来的。
这世上总有赵楫那样的人,盯着眼前的三分利,憋着劲要跟人争高下。可真正能走远的,往往是曾国藩这样的人:懂得把别人的刁难当垫脚石,把暂时的委屈当养分,不纠缠、不计较,闷头把自己的路走宽了。
就像胡同里的老槐树,风来了就晃一晃,雨来了就淋一淋,不跟天地较劲,不跟岁月置气,就那么慢慢长着,不知不觉就把枝丫伸到了云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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