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厅内，烛火摇曳，映照着石重贵阴晴不定的面容。陈远那句关于“影卫”与“天工苑”的提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打破了刚刚建立起的那一丝脆弱信任。
石重贵沉默的时间比预想的更长。他缓缓坐回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紫檀木的扶手，发出笃笃的轻响，在寂静的厅堂内格外清晰。桑维翰垂手立在旁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一尊泥塑。
“陈卿家……”终于，石重贵开口，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你所言这两股势力，朕……确有所闻。”他选择了承认，但措辞极其谨慎，“然，此二者行事诡秘，踪迹难寻。朕登基日浅，对其内情所知……着实有限。”
他抬起眼，目光坦然地迎向陈远审视的眼神：“朕唯一能告知卿家的是，先帝在时，朝中似有人与那天工苑中某系，有过些许……接触。然其所图为何，朕亦不甚明了。至于‘影卫’……更是只闻其名，未见其人。”
真假参半，避重就轻。陈远心中冷笑。石重贵承认了天工苑与朝廷（至少是石敬瑭时期）有联系，但将自己撇清，对“影卫”更是完全推脱。这或许部分是实情，但绝非全部。
“原来如此。”陈远并未深究，转而问道，“那陛下对如今幽州地火之中潜藏的异力，以及其背后可能存在的‘归墟’之患，又有何看法？是欲彻底根除，还是……暂且安抚，以图后计？”
他将选择权抛回给了石重贵。这关乎合作的基础。
石重贵身体微微前倾，语气变得坚决起来：“此等妖邪之力，侵蚀地脉，祸乱苍生，动摇国本，岂能姑息？自然是要彻底根除！”他顿了顿，话锋微转，“然，朝廷经此动荡，百废待兴，兵疲民困，欲毕其功于一役，恐力有未逮。朕之意，当先稳住幽州局面，扑灭明火，安抚民心，再集中力量，徐徐清除地底隐患。在此期间，尤需防范契丹趁火打劫，以及……西北耶律突吕之流，再兴风浪。”
他提出了一个“先稳后剿”的策略，并将契丹和耶律突吕列为需要共同防范的对象，意图将北疆的力量牢牢绑在对抗外部威胁的战车上，同时也为朝廷争取喘息和消化内部的时间。
石重贵需要北疆的技术和武力来稳定幽州、抵御外敌，并借此摸清陈远的底细；陈远则需要借助朝廷的“大义”名分和资源来深入解决地脉危机，并探查朝廷与归墟的关联。双方各有算计，形成脆弱的利益结合点。
陈远略作沉吟，似乎接受了这个方案：“陛下思虑周全。既然如此，北疆愿协助朝廷，先控制幽州火势，稳定局势。至于地底隐患及西北之患，确需从长计议。陈某返回北疆后，亦会加紧戒备，防范契丹。”
他没有完全承诺协助朝廷应对所有外部威胁，尤其是西北耶律突吕，毕竟那里情况复杂，且距离北疆核心区域较远。
石重贵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掩饰过去，笑道：“有卿家此言，朕心甚慰！如此，你我便算达成共识。明日朕便下旨，正式委任卿家全权负责幽州灭火事宜，一应人员物资，皆可调用！待幽州安定，朕再与卿家细商后续大计！”
一场各怀鬼胎的同盟，就在这幽州行营的偏厅中，初步缔结。
接下来的日子，陈远便以“钦差”身份，全面接手了幽州灭火的指挥权。他带来的北疆工兵和部分愿意配合的朝廷军队，按照他制定的方案，以沙土石灰混合覆盖、挖掘隔离带、引水冷却等方式，开始系统性地扑灭地表明火，效果显着。幽州城内的恐慌情绪逐渐平息。
陈远本人则不时手持监天令，巡视各地，一方面监控地火情况，另一方面则更加隐秘地探查着地底深处那属于幽州鼎的微弱气息，以及归墟之力潜伏的痕迹。他能感觉到，幽州鼎的状态极其不佳，气息晦暗不定，仿佛风中残烛，而那归墟之力，如同隐藏在阴影中的毒蛇，依旧在缓慢而坚定地侵蚀着。
期间，石重贵和桑维翰数次邀请他商议“国事”，旁敲侧击地打听监天令的奥秘、北疆的军工技术，甚至隐晦地提出希望北疆能“进献”部分雷吼铳的制造图纸，以示诚意，皆被陈远以各种理由婉拒或拖延。
同盟的脆弱性，在日常的接触中暴露无遗。
半月后，幽州地表的明火已基本被扑灭，只剩下少数区域还有余烬和浓烟。城市开始了初步的重建，秩序略有恢复。
这一日，陈远正在临时搭建的指挥所内研究幽州城防图，思考着如何加固才能更好地应对可能的地火再燃或外部攻击，老鹰快步走了进来，脸色凝重。
“首领，刚接到北疆转来的消息，刘统领说，石重贵派往北疆的使者，活动频繁，除了表面上的‘慰问’，还在暗中接触我们的一些基层工匠和低级军官，打探工坊和军营的细节。虽然暂时没查出什么，但……其心可疑。”
陈远并不意外，石重贵若没有这些小动作，反倒奇怪了。“让擎天加强内部管控，那些使者，盯紧了，必要时可以‘礼送’出境。”
“明白。”老鹰点头，随即又道，“还有一事，凌姑娘那边传来密信，关于耶律突吕的。”
“哦？”陈远放下地图，“他有什么新动静？”
“他在河西聚集的残部越来越多，而且……听雪楼的探子发现，他身边似乎多了几个来历不明的人物，行事风格不似契丹人，也不像天工苑或影卫，倒有些像……江淮那边见过的，归墟信徒的做派！他们似乎在利用河西祭坛的残骸，进行某种小规模的……召唤或者沟通仪式。”
耶律突吕和归墟信徒搅到一起了？陈远眉头紧锁。这绝不是一个好消息。归墟的力量本就难缠，若再与耶律突吕这样的地头蛇结合，西北必将再起波澜，甚至会牵制他应对幽州和朝廷的精力。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开始恢复一丝生机的幽州街市，心中忧虑更深。与石重贵的同盟如履薄冰，幽州鼎危在旦夕，西北耶律突吕又勾连上了归墟……
就在他沉思之际，一名亲卫匆匆入内禀报：
“首领，桑枢密在外求见，说是有紧急军情相商！”
陈远收敛心神：“请他进来。”
桑维翰快步走入，脸上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惊惶，甚至来不及寒暄，直接道：“陈节度，刚接到八百里加急军报！契丹……契丹大军异动！耶律德光亲率五万铁骑，已突破古北口，正直奔幽州而来！前锋距此已不足三百里！”
契丹大军南下！
在这个幽州刚刚经历地火重创、百废待兴的时刻！
桑维翰的声音带着颤抖：“陛下请节度使立刻前往行营，共商……御敌之策！”
陈远心中一震，目光瞬间锐利如刀。
耶律德光选择在这个时候南下，是巧合，还是……与幽州地火，与那潜伏的归墟之力，甚至与西北的耶律突吕，都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联系？
他看了一眼手中仿佛也随之微微震动的监天令，感觉到地底深处，那幽州鼎的气息，似乎因为这外敌压境的刺激，而变得更加紊乱、微弱。
内忧未平，外患又至。
这脆弱的同盟，能否经受住真正的战争考验？
而幽州鼎，又能否在这内外交困中，幸存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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