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问道峰，灵气氤氲，沁人心脾。云昭跟在谢无妄身后，沿着一条青石小径蜿蜒而下，直至峰腰一处被结界笼罩的秘境入口。
“今日在此静修，凝神感悟，涤荡灵台。”谢无妄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听不出丝毫情绪。他袖袍一挥，结界光幕如水波般荡漾开，露出一条通道。
云昭垂首应了声“是”，目光却快速扫过周围。此处名为“镜湖”，是谢无妄独有的清修之地，寻常弟子根本无从得知。他带她来此，是单纯的教导，还是别有深意？自重生以来，面对这位前世的“刽子手”兼如今的师尊，她无时无刻不保持着最高的警惕。
踏入结界，眼前的景象让云昭微微一怔。
并非想象中的飞瀑流泉，奇花异草，而是一片极致的“静”。一方巨大的湖泊平静无波，湖水清澈剔透，宛如一块巨大的、未经雕琢的水晶，倒映着天空流云与四周的山色，虚实难辨，仿佛整个世界都被容纳在这湖面之下。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清冷纯净的气息，吸入口鼻，确实令人灵台一清，杂念似乎都消散了不少。
“此湖之水，源自地底万年灵脉，有映照本心、宁神静气之效。”谢无妄立于湖畔，身姿挺拔如孤松，他的目光落在湖面上，却又像是透过湖面，看到了极遥远的过去。“你灵根初定，根基未稳，在此修行，事半功倍。”
“多谢师尊。”云昭敛衽行礼，依言走到湖边一块光滑的青石上盘膝坐下。
她尝试按照他传授的基础心法引导灵气在体内运转。起初一切顺利，镜湖周遭的灵气纯净而温和，比她平日修炼时吸纳的要顺畅许多。她能感觉到丝丝缕缕的凉意顺着经脉游走，滋养着这具尚且弱小的身躯。
然而，随着她渐渐入定，心神与这片天地愈发契合，一丝异样的感觉，却悄无声息地攀上了心头。
那感觉起初极为微弱，像是一根冰冷的丝线，轻轻缠绕上她的神识。紧接着，平静的湖面开始发生诡异的变化。原本清晰倒映的天空与山峦，像是被投入石子的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景象开始扭曲、模糊。
云昭心中警铃大作，下意识地想从入定中醒来，却发现自己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攫住，神识被牢牢吸附在湖面之上。
湖水不再透明，而是泛起了朦胧的白光。光芒中，景象逐渐清晰——那是一片断壁残垣，焦黑的土地上空弥漫着不祥的血色雾气，正是前世她献祭的祭坛所在！
她的心跳骤然漏了一拍。
紧接着，景象中心，出现了两个人影。
一个是她自己，或者说，是前世的她——云昭圣女。她穿着一身素白的祭服，心口处一片刺目的殷红蔓延开来，脸色苍白如纸，眼神却带着一种解脱般的平静，身体正化作点点莹白的光粒，开始消散。
而另一个，紧紧拥着她，将头深埋在她颈侧的人……竟然是谢无妄！
湖面倒影中的谢无妄，全然没有半分如今的清冷孤高。他墨发披散，一向纤尘不染的白袍染满了尘土与暗沉的血迹，紧紧抱着怀中逐渐消散的女子，身体因巨大的痛苦而剧烈颤抖着。云昭甚至能“看”清他用力至泛白的指节，以及那从未在他脸上出现过的、濒临崩溃的绝望神情。
“……为什么……”
一声沙哑破碎，仿佛泣血般的低喃，直接穿透了时空的阻隔，重重砸在云昭的心上。
“你说要守护的……便是这样的结局吗……”
画面还在继续，前世的云昭彻底消散在他怀中，化作漫天光点。谢无妄徒劳地伸出手，想要抓住什么，却什么也没能留住。他猛地仰天长啸，啸声中不含任何灵力，只有纯粹的、撕心裂肺的悲恸。刹那间，他一头墨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发根开始，寸寸染上霜白！
镜湖边的云昭猛地捂住心口，那里传来一阵剧烈的、窒息的抽痛。这不是她的情绪，这是从那心魔幻影中传递过来的，属于谢无妄的，毁天灭地的悲伤！
景象再度变幻。
不再是祭坛，而是一间雅致却空旷的寝殿——那是谢无妄在仙界之巅的居所“无妄宫”。白发如雪的仙尊独自坐在窗前，窗外是万年不变的云海翻涌。他手中握着一支简单的木簪，那是前世云昭遗落的寻常物件。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空洞，仿佛整个世界的色彩都已随着那人的离去而消失。
桌上，摊开着一卷古朴的竹简，上面以朱砂写着几个触目惊心的大字——“逆命转魂禁术”。
偶尔，他会对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什么。
“昭昭……我错了……”
“若能重来……”
破碎的语句，伴随着无尽的悔恨与自我折磨，通过镜湖的倒影，清晰地传递过来。
云昭浑身冰冷，僵坐在青石上，大脑一片空白。
恨了那么久，怨了那么久，她一直以为，自己的死对于谢无妄而言，不过是铲除一个“碍事”的、符合他“大局”的牺牲品。她甚至想象过他或许会有一丝怜悯，但绝不该是……眼前这般模样。
这哪里是心怀愧疚？这分明是心魔深种，是痛失所爱后的疯魔与癫狂！
那个永远高高在上、清冷如冰的仙尊，怎么会……怎么会因为她……
一种前所未有的混乱攫住了她。坚定的复仇信念第一次产生了动摇，像是地基被猛然抽空，让她无所适从。
就在这时，湖面的幻象剧烈波动起来，如同破碎的镜面，哗啦一声尽数消散。周围的雾气瞬间退去，镜湖恢复了之前的清澈平静，仿佛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切都只是她的幻觉。
“云昭！”
一道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云昭猛地回头，只见谢无妄不知何时已站在她身后。他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但云昭却敏锐地捕捉到他眼底深处尚未完全敛去的一丝慌乱，以及他垂在身侧、微微蜷缩的手指。
他的气息，似乎也比平日紊乱了一分。
“方才……可有何不适？”他走上前，目光锐利地扫过平静的湖面，又落回到她苍白的脸上，带着一种审视，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紧张。
云昭强行压下心中的惊涛骇浪，垂下眼睫，掩饰住眸中翻涌的情绪。她不能让谢无妄看出她窥见了他最深的秘密。
“回师尊，”她听到自己的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虚弱与困惑，“弟子方才运功，忽感一阵心悸，神识恍惚，似是……似是做了个噩梦。”
她抬起眼，状似无意地轻声问道：
“师尊，这镜湖……除了静心，还会映照出人心的恐惧吗？”
她紧紧盯着谢无妄，不放过他脸上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谢无妄的身形几不可查地僵滞了一瞬。
四周万籁俱寂，只有山风拂过湖面的细微声响。那片极致平静的湖水之下，此刻在两人眼中，却仿佛潜藏着无尽汹涌的暗流。
他看着眼前少女清澈却带着探究的眼眸，那与记忆中那人截然不同、却又在某个瞬间无比神似的眼神，让他的心魔再次蠢蠢欲动。
一个答案在他喉间滚动，却终究没有吐出。
湖面倒映着两人沉默对峙的身影，一个试图掩饰内心的惊涛骇浪，一个竭力压制翻涌的旧日心魔。
这能映照本心的湖水，方才究竟映出了谁的恐惧？
而她那句关于“恐惧”的试探，究竟会引向怎样的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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