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边的风，带着一股子水腥气和烂泥的味儿，一个劲儿地往我脖领子里钻。
冷。
但这种冷，反倒让我觉得清醒。
脑子里那团搅了几年、乱得跟毛线团似的浆糊，好像被这冷风给吹散了。
我终于承认了。
我，礼铁祝，就是个不折不扣的普通人。
一个走了狗屎运，被钱砸中过两次的，普普通通的傻逼。
这个认知，没有让我觉得羞耻，反而有种卸下千斤重担的轻松。
我不用再假装自己是人中龙凤了。
我不用再踮着脚尖，去够那些根本不属于我的圈子和生活了。
可轻松过后，一个更要命的问题，像个幽灵似的，从那片黑漆漆的河水里冒了出来，直勾勾地盯着我。
既然路线错了，那正确的路在哪？
既然我不是鱼，那我这只松鼠，那棵能让我爬上去安身立命的树，又他妈在哪儿？
我拉开车门，重新坐回宝马i5的驾驶座。
车里真皮座椅的味道，混着我身上那股子廉价烟草味儿，形成了一种古怪的气息。
我没打着车，就那么静静地坐着。
我把座椅靠背放倒，躺了下去，双手枕在脑后，眼睛死死地盯着车顶。
我得盘盘我自己了。
不是用钱，不是用别人的眼光，而是像个即将破产的厂长，盘点自己最后那点儿家当。
我对着漆黑的车顶，像审犯人一样，开始审问自己。
“礼铁祝。”
我轻声开了口，声音在密闭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
“你他妈，到底会干啥？”
“你给老子说实话，别扯那些没用的。你就说，你到底会干啥？”
车里一片死寂。
只有我自己的心跳声，“咚，咚，咚”，像是在回答我。
会啥？
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我好像……啥也不会。
这个念头一出来，刚才那点轻松感瞬间荡然无存，一股巨大的恐慌，像冰冷的海水，瞬间淹没了我的口鼻。
我猛地坐直了身子，双手死死地抓住方向盘。
那冰凉的、带着纹理的触感，是我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我喘着粗气，眼睛瞪得像铜铃，逼着自己想。
“会开车！”
我几乎是吼出来的，像是在给自己打气。
对，我会开车。
开了十几年的车，从破中华到福特猛禽，再到保时捷911，现在又换回了宝马。
我闭上眼睛，都能感觉到轮胎压过马路牙子时，那细微的震动是如何通过底盘，传到我的屁股上。
这算本事吗？
全中国几亿人会开车，这算个屁的本事！
我刚想骂自己一句，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个念头。
不。
这不只是会开车。
当我的手握住方向盘的时候，这辆一吨多重的铁疙瘩，就得听我的。
我说左，它不敢往右。
我说停，它不敢往前拱一下。
在过去那段兜比脸干净，活得狗都不如的日子里，这是我唯一能百分之百掌控的东西。
这不叫会开车。
这他妈的，叫“掌控力”！
我心里一震，好像一扇关了很久的窗户，被推开了一条缝。
“会规划路线！”
我又喊了出来。
当网约车司机那会儿，为了抢单，为了在高峰期用最短的时间把客人送到地方，我脑子里装的是整座城市活地图。
哪条路几点到几点堵得像孙子。
哪条小胡同能抄近道，躲开三个红绿灯。
哪个写字楼的傻逼保安不让网约车进地库。
我门儿清。
这不叫规划路线。
这叫“策略分析能力”！
这叫他妈的“清晰的项目定位能力”！
我感觉自己的呼吸开始急促起来，那条窗户缝，被推得更大了。
“会唠嗑！”
对，我他妈嘴皮子利索。
不管是喝多了吹牛逼的大哥，还是刚失恋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小妹，只要坐我车上，不出十分钟，我就能跟人唠得跟亲兄弟似的。
我能让他们觉得，我懂他们。
这不叫会唠嗑。
这叫“人脉与团队搭建能力”！
“会观察乘客！”
我能从一个人的穿着打扮，他说话的口音，他上车后是打电话还是玩手机，大概猜出他是干啥的，心情怎么样。
那个喷着刺鼻香水的貂皮女，她的虚荣和刻薄。
那个喝醉了酒跟我称兄道弟的大哥，他的孤独和压力。
那个在便利店里嫌弃矿泉水有“便宜味儿”的小孩，他背后那个家庭的价值观。
我看得一清二楚。
这不叫观察。
这叫“洞察力”！
这叫他妈的“敏锐的市场洞察力”！
“会超车！”
在拥挤的车流里，在别人都觉得没机会的时候，我总能找到那个稍纵即逝的空当，一脚油门，干净利落地并过去。
那需要胆量，更需要判断。
判断失误，就是一场车祸。
这不叫超车。
这叫“敢在复杂的路况下创造机会”！
这叫“创造力和决断力”！
这也叫“精准的风险评估能力”！
我一条一条地数着，每说出一条，心里的那扇窗户就被推开一分。
外面的光，一点一点地透了进来。
我发现，我这个活了三十多年，自以为一无是处的废物，好像……也他妈不是那么一无是处。
我这些在底层摸爬滚打，为了生存练就的“贱本事”，换个说法，居然也能变得这么高大上。
可……光有这些，能干啥？
还是个开车的啊。
一个会分析、会聊天、会看人、胆子还大的司机？
那不还是个司机吗？
我心里刚亮起来的那点光，好像又要暗下去了。
就在这时，我脑子里灵光一闪。
不对。
我还漏了一样。
一样最重要的。
“我会……写小说！”
我喃喃自语。
为了给文曲星那个老神仙交差，我写了两本“忏悔录”。
几十万字。
那里面，没有华丽的辞藻，没有巧妙的结构。
有的，只是我血淋淋的经历，是我从骨头缝里榨出来的真实情感和思考。
我把自己的失败，自己的愚蠢，自己的悔恨，掰开了，揉碎了，一个字一个字地码了出来。
那是我用我的人生，写出来的东西！
我突然想起一个不知道在哪儿听来的传说。
说《泰坦尼克号》那个大导演，詹姆斯·卡梅隆。
在拍出那艘震惊世界的大船之前，他是个开卡车的。
一个卡车司机。
这个念头，像一道九天之外劈下来的惊雷，没有任何征兆，“轰”的一声，直接劈开了我混沌一片的脑子！
我浑身的汗毛，在那一瞬间，根根倒竖！
我一拍大腿，宝马车的喇叭被我这一下给震得“嘀”地响了一声，尖锐的声音划破了河边的宁静。
我操！
我操！
我操！
我在空无一人的车里，用尽全身的力气，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
老子会开车，有掌控力！
老子会规划路线，有策略分析能力！
老子会观察人，有市场洞察力！
老子会唠嗑，有沟通和团队搭建能力！
老子会超车，有创造力和风险评估能力！
老子有他妈两亿买来的、跌宕起伏、荒唐透顶的人生经历，会讲故事！
老子还他妈会把这些故事，一个字一个字地写下来！
我他妈……
我他妈不就是个天生的大导演！
不！是天生的制片人吗？！
那一刻，我感觉自己不是在宝马车里，而是在奥斯卡的领奖台上。
我手里攥着的不是方向盘，是那尊谁都想要的小金人！
我找到了！
我终于他妈的找到了！
找到了那棵属于我这只松鼠的、能让我安安稳稳待着、能让我使出浑身本事、能让我自己养活自己、甚至能让我爬上天的……
参天大树！
我趴在方向盘上，肩膀剧烈地抖动着。
我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就下来了。
那眼泪，不是委屈，不是悔恨。
是激动。
是狂喜。
是一个在黑暗的隧道里爬了半辈子的人，终于看到洞口那束光时，那种劫后余生的狂喜。
我的人生，前两次，是别人给的。
是文曲星他老人家随手扔给我的剧本。
而这一次，我要自己写剧本！
自己当导演！
自己做主角！
我礼铁祝的下半场，从现在，才他妈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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