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
是吞噬一切的烈焰，是冲天而起的火光，是逐渐沸腾、喧嚣鼎沸的人声。
救火的呼号，杂乱的脚步，兵甲的碰撞……所有声音混合在一起，编织成一张巨大的、追索的网，向着芷萝斋的方向罩下。
而林婉儿与陈庆之。
正头也不回地，向着与那片混乱截然相反的，更深、更沉的黑暗深处奔去。
快！
再快一点！
陈庆之在前引路，身形在荒草与残垣间几个起落，快如鬼魅。
林婉儿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都灌注在双腿上，拼命跟上。
肺部火辣辣地疼，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
但她不敢停，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
那冲天的火光，就是为他们送行的，最盛大的葬礼焰火！
“这边！”
陈庆之的声音短促而清晰。
他猛地转向，拨开一丛茂密得近乎疯狂的藤蔓。
藤蔓之后，赫然是一个半人高的，被乱石和泥土半掩着的洞口。
阴冷、潮湿的气息从中扑面而来。
仿佛巨兽张开的口。
废弃水门密道！
通往宫外的唯一生路！
“主上，跟紧我！”陈庆之没有丝毫犹豫，矮身便钻了进去。
林婉儿回头，最后望了一眼那映红了半边夜空的光芒，一咬牙，紧随其后，匍匐着爬入洞中。
光明，在身后彻底断绝。
黑暗。
几乎是瞬间，浓稠得如同实质的黑暗，将他们完全吞噬。
空气骤然变得阴冷刺骨，带着一股浓郁的、河底淤泥的腥腐气味，直冲鼻腔。
耳边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以及水滴从头顶岩壁落下，砸在水洼里的“滴答”声。
空旷，幽邃，回音袅袅。
远处皇宫的喧嚣，被厚重的土层和曲折的通道隔绝，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
陈庆之再次取出那个特制的火折子。
微弱的火苗重新亮起，勉强驱散了身前尺许的黑暗，却也将周围嶙峋的岩壁和脚下浑浊的积水照得更加鬼影幢幢。
通道比想象中更加狭窄、低矮。
陈庆之需要微微躬身，而林婉儿也必须低着头，才能避免撞到头顶垂下的湿滑钟乳石和黏腻的藤蔓根须。
脚下是没过脚踝的，冰冷刺骨的污水。
每走一步，都发出“哗啦”的声响，在这死寂的通道里显得格外刺耳。
污水下是滑腻的淤泥和不知沉积了多少年的杂物，行走其间，深一脚浅一脚，艰难异常。
“小心脚下，跟紧。”陈庆之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
他一手举着火折子，另一只手始终虚扶在腰间的佩剑上，眼神锐利地扫视着前方每一个黑暗的转角。
这位曾经的白袍鬼将，此刻仿佛回到了他最熟悉的战场——只是这个战场，更加诡秘，更加逼仄。
林婉儿紧紧跟在他身后，一只手下意识地拽住了他身后的衣角。
冰冷的布料传来一丝坚实的感觉，让她狂跳的心稍微安定了几分。
她强迫自己不去想这水里可能有什么，不去听那黑暗中可能隐藏着什么，只是死死盯着陈庆之的背影，机械地迈动双腿。
向前。
只能向前！
时间，在这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隧道里，失去了意义。
不知走了多久，一刻钟？还是半个时辰？
火折子的光芒开始变得摇曳不定，映照出的通道似乎也变得更加狭窄，两侧岩壁上的水渍愈发明显。
突然。
陈庆之猛地停下脚步，手臂一横，拦住了身后的林婉儿。
“嘘——”他发出极轻的警示。
林婉儿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屏住呼吸。
通道前方，传来一阵细微的，“窸窸窣窣”的声响。
不是水声，也不是滴水声。
像是……什么东西在爬行？
火折子的光芒努力向前延伸。
隐约照见前方通道的积水面上，似乎有无数细小的黑影在快速移动！
是老鼠！
密密麻麻的老鼠，被他们的脚步声惊动，正仓皇地向通道深处逃窜！
那场面，足以让任何有洁癖的人头皮发麻。
林婉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强忍着才没有叫出声。
陈庆之却只是微微蹙眉，低声道：“无妨，是栖居在此的鼠群，它们怕人。跟上，快速通过。”
他加快脚步，几乎是踏着鼠群逃窜的边缘冲了过去。
林婉儿闭了闭眼，一跺脚，也硬着头皮踩进那片尚在波动的水面。
然而。
真正的麻烦，很快降临。
在穿过一片较为开阔，像是过去用于集水或转向的空间后，前方的通道，陡然变得异常狭窄！
而且，并非天然形成，而是由于大面积的坍塌！
巨大的石块和断裂的木梁混杂着泥土，将原本的通道堵死了大半，只留下一个仅容一人勉强侧身通过的缝隙。
缝隙之后，依旧是一片黑暗，不知是否畅通。
“糟了！”林婉儿脸色一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计划中最担心的情况，还是发生了。
这条废弃多年的密道，果然存在致命的隐患！
陈庆之将火折子凑近，仔细查看着坍塌的情况。
他的脸色凝重起来。
“是旧塌方，但结构很不稳定。必须尽快通过，否则余震都可能引发二次坍塌。”
他尝试着用手推了推那块最主要的、卡在通道中央的巨石。
巨石纹丝不动。
他又用短剑撬动周围的碎石，效果甚微。
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
每一秒，都意味着宫内的救援力量可能理顺头绪，意味着可能的追兵会扩大搜索范围！
“让我试试。”陈庆之沉声道。
他将火折子递给林婉儿，示意她退后一些。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全身骨骼发出一阵细微的爆鸣声。
他扎稳马步，双掌抵住那块最主要的巨石，腰腹骤然发力！
“嗯——！”
一声压抑的闷哼从他喉间挤出。
他额头上、手臂上的青筋瞬间暴起，强大的力量透过肌肉贲张的双臂，悍然作用在巨石之上！
那重逾千斤的巨石，竟然在他纯粹肉体的力量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微微晃动了一下！
碎石和泥土，簌簌地从顶部落下。
林婉儿的心提到了嗓子眼，紧紧捂住嘴，不敢发出丝毫声响，生怕打扰到他。
陈庆之再次发力，脸色涨得通红。
“开！”
他低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
轰隆！
那块巨石头终于被他以蛮力强行向侧方推动了半尺！
一个足以让人通过的缺口，被硬生生打开了！
“快！主上！快过去！”陈庆之急促地喊道，声音因为用力过度而有些沙哑。
他自己则用肩膀死死顶住被推开的巨石，防止它回弹。
林婉儿不敢怠慢，立刻侧身，几乎是贴着陈庆之的身体，从那狭窄的缺口处挤了过去。
她能感受到他身体因为极度用力而传来的灼热温度和微微颤抖。
穿过缺口，她立刻回头，伸出手：“快过来！”
陈庆之见她安全通过，猛地撤力，身形如同游鱼般，迅捷无比地从缺口处滑了过来！
几乎就在他离开的瞬间。
“轰！”
失去了支撑的巨石猛地回弹，撞击在旁边的岩壁上，引发一阵更大的塌方，无数碎石泥土落下，将他们刚刚通过的路径彻底封死！
烟尘弥漫。
两人都被呛得连连咳嗽。
看着身后被彻底堵死的通道，都是一阵后怕。
若是晚上一步……
“没事了，主上。”陈庆之喘息了几下，平复着翻涌的气血，接过林婉儿递回的火折子，“前面的路，应该顺畅了。”
果然。
经过这段最危险的坍塌区后，通道虽然依旧难行，但再未遇到如此致命的阻碍。
地势开始缓缓向上。
空气中那股污水的腥臭味渐渐变淡，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属于外界的新鲜的、带着水汽和草木气息的风！
是自由的风！
林婉儿的精神猛地一振！
疲惫不堪的身体仿佛又注入了新的力量。
又前行了约一炷香的时间。
前方隐约传来了哗啦啦的水声，越来越大。
通道也到了尽头。
一扇锈迹斑斑、几乎与岩壁融为一体的铁栅栏，挡住了去路。
栅栏之外，是缓缓流动的河水，以及……稀疏的星光！
皇宫外护城河的废弃水门！
他们到了！
陈庆之上前检查。
铁栅栏年代久远，锈蚀严重，其中几根早已断裂。
他用力掰开一个更大的缺口。
“主上，就是这里了。”
他率先钻出，半个身子浸入冰凉的河水中，警惕地环顾四周。
夜色深沉，护城河两岸静悄悄的，只有河水流动的声音。
远处，皇宫的方向依旧火光隐约，人声鼎沸，与此地的寂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确认安全后，他转身，向仍在洞口内的林婉儿，伸出了手。
他的脸上，沾着污泥和汗水，眼神却明亮如星，带着一丝如释重负的轻松。
“主上，我们……出来了。”
林婉儿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坚定有力的手。
看着栅栏外，那片不再属于皇宫的天空和河水。
她深吸了一口自由的，微凉的空气。
然后，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手，交到了他的手中。
借着他的力量，她钻出废弃水门，踏入齐腰深的，冰冷刺骨的护城河水中。
河水浸透了衣衫，她却感觉不到丝毫寒冷。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挣脱了所有枷锁的轻快！
她回头。
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夜色中巍峨矗立，却囚禁了她如此之久的巨大皇城。
火光映照下的宫墙轮廓，如同一个正在燃烧的、华丽而冰冷的梦。
结束了。
“金妍儿”已经死了。
死在了那场冲天大火里。
现在，从这污浊的护城河里爬出来的，是林婉！
她转过头，不再回顾。
目光坚定地望向河岸。
在那里，按照计划，萧何安排的接应人马，应该早已等候多时。
新的生活。
真正的自由。
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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