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像浸了墨的棉花，一点点压下来，把石桥裹得越来越紧。水面不再清澈，泛着层青黑色的黏液，像陈年的血痂。那片透明影子不知何时变了模样，边缘开始模糊，像被水泡发的纸人，在水里慢慢舒展，袖口拖出的影子在水底织成网，网住了几条慌不择路的鱼——鱼身很快泛出白沫，肚皮翻白漂上来，眼睛瞪得滚圆，像是看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穿红棉袄的小姑娘没走，还蹲在岸边，手里的柳条早断了，半截浸在水里，被影子的边缘缠住，正一点点被拖向深处。她浑然不觉，只是盯着水底，嘴里喃喃着：“它在笑……你看，它在笑……”
林渡走近时，才看清影子的轮廓变了——原本模糊的脸竟浮现出五官，眉眼像极了陈怜月，却没有瞳孔，黑洞洞的眼窝淌着青黑色的水，顺着下巴滴进水里，激起一圈圈腥臭的涟漪。它正对着小姑娘的方向“笑”，嘴角咧到耳根，露出的不是牙齿，而是密密麻麻的玻璃碎片，在微弱的天光下闪着寒光。
“别盯着看！”林渡拽起小姑娘往后退，指尖触到她的皮肤，冰得像块铁。小姑娘突然尖叫起来，指着自己的手腕——那里不知何时缠上了圈湿漉漉的黑发，正往肉里陷，留下道深紫色的勒痕，和陈怜月当年自缢时的痕迹一模一样。
江安提着木桶赶来时，水面已经开始冒泡，黏稠的泡泡炸开，散发出腐肉的臭味。影子从水里探出头，半截身子露在外面，青灰色的衣袍下摆滴着黏液，缠住了岸边的鹅卵石。它的手——或者说，是团扭曲的黑影，正抓着块碎镜片，往自己黑洞洞的眼窝里塞，镜片反射出小姑娘惊恐的脸，也反射出林渡背后悄无声息缠上来的黑发。
“它在找眼睛……”江安的声音发紧，举起手里的桃木剑劈向水面。剑刃刚碰到影子，就被黏住，一股刺骨的寒意顺着剑柄爬上来，冻得他指节发白。影子的“脸”转向他，嘴张得极大，里面不是喉咙，而是无数细碎的玻璃碴，转动着，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像是在咀嚼什么。
岸边的妇人刚要尖叫，就被突然窜出的黑发堵住了嘴。那些头发从水底涌上来，像无数条小蛇，缠住了她的脚踝，往水里拖。她的银簪掉进水里，刚碰到影子的“手”，就瞬间锈成了灰，而影子的眼窝里，那块碎镜片突然映出了陈怜月的脸——苍白，浮肿，脖子上缠着同样的黑发，正对着妇人露出诡异的笑。
“是她没走干净……”林渡拽着小姑娘往石桥上退，后背撞到冰冷的石栏，才发现石栏上刻的“镜安”二字，不知何时被人用指甲抠得模糊不清，凹槽里渗着青黑色的黏液，像在流血。“她恨我们当年没救她……恨我们看着她被镜子吞下去……”
影子完全爬上岸了，湿漉漉的衣袍拖过地面，留下道冒着白泡的痕迹。它的“手”抓起地上的玻璃碎片，一片片往自己身上贴，每贴一片，身形就凝实一分，眼窝里的黑洞也缩小一分，隐约能看到里面蠕动的血丝。
小姑娘突然不哭了，直勾勾地盯着影子，伸手去够它递过来的碎镜片：“娘说，镜子里的姐姐会讲故事……”
“别碰！”江安的桃木剑终于挣脱黏液，他反手劈向碎片，却被影子用另一只“手”缠住。那“手”是团浓缩的黑影，攥住剑刃的瞬间，就开始腐蚀木头，青烟冒起，伴随着浓烈的焦臭味。
影子的“脸”凑近小姑娘，黑洞洞的眼窝对着她的眼睛。林渡看见，小姑娘的瞳孔里，正慢慢映出陈怜月当年的样子——被镜子碎片割得满身是伤，在地上爬着求救，而岸上的他们，只是冷漠地看着，像在看一场与自己无关的戏。
“救……救我……”影子突然发出破碎的声音，像无数玻璃片在摩擦，那声音里，竟掺着陈怜月当年的呼救。
江安的剑“咔嚓”断了半截，他拽过旁边的捣衣木槌，狠狠砸向影子的“头”。黏液四溅，溅到脸上，像被强酸泼过一样刺痛。影子踉跄了一下，眼窝里的碎片突然炸开，无数细小的玻璃碴飞射出来，扎进他们的皮肤里，带着刺骨的寒意。
“它要拖人进去……”林渡的胳膊被黑发缠紧，感觉骨头都快被勒断了。他看见水底浮现出无数面碎镜子，每面镜子里都映着一个挣扎的人影，有镇上的妇人，有当年的孩子，还有他自己——冷漠地背过身的样子。
影子的“嘴”张得更大了，里面涌出更多的黑发，像潮水一样漫上来。小姑娘已经被拖到水边，半个身子浸在青黑色的黏液里，她的眼睛里，映着陈怜月最后绝望的脸。
江安咬碎了牙，捡起地上的碎镜片，狠狠刺向影子的“心口”——那里，正好是陈怜月当年被镜子碎片刺穿的位置。
“滋啦——”
碎片没入的地方冒出白烟，影子发出凄厉的尖叫，黑发瞬间缩回水里。它的身形开始瓦解，像被泡化的纸人，一点点融回水面，只留下无数玻璃碎片在水底闪烁，映出满天狰狞的星子。
小姑娘瘫在岸边，手腕上的勒痕深可见骨，她指着水底，声音抖得不成样子：“镜子……好多镜子……里面……全是我们……”
林渡低头看向自己的胳膊，玻璃碴扎进的地方，正渗出青黑色的血。江安断了的桃木剑上，挂着一缕黑发，在夜风中轻轻晃动，像条吐着信子的蛇。
水面重新变得平静，却再也映不出星星，只有片深不见底的黑，像谁打翻了墨缸，把整个世界都泡在了里面。石桥下的阴影里，似乎还有细碎的摩擦声在响，像有人在悄悄拼合那些碎镜子，一片，又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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